3、
关于黑牡丹,老旦给我讲过她的身世和一些零星故事。他随口讲,我随耳听,都不大记得清楚。生活场上,饮食男女,那些事都是平常不过的事情,世间多少事都不值一提。
黑牡丹当然不姓黑,这个女人姓刘,叫刘巧。这个巧字,倒也符合她的身子和性子,矿石炼金算不上新鲜事,但能想到和做到这一层的女人并不多。炼金卖金的事,在矿山江湖的虎狼世界,除了技术还要有胆量,而这不是每个女人都有。
那是个五月天,豫西的天亮得早,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槐花遍地开放,女人们花枝招展,男人们意气风发,生活充满了动物的气息。老旦下山去街上给工队买工具,具体说是买扳手,有一种青海湖牌扳手很过硬,很好用。他走着,心里想,夏天真是个好季节啊!
这是个因黄金矿业而起的小镇,原来只是一个小村子,人烟七零八落,只因沟里发现了金矿,就发面团一样盛大了起来,成了一条花街。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大到几十万一台的机械,小到三五元一碗的面,五湖四海,南腔北调,什么地方的人都聚了过来。老旦计划去五金店买,街上最多的就是五金店。在进一家店门时,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蹲在路边,地上铺着一个编织袋,上面一排扳手。看着不像新货,但一支支擦得干净极了。老旦知道,这样的二手货要便宜得多,质量又久经考验。他又从店门里折了回来。
老旦站在地摊前,看了一会儿女人,女人有点不敢看他,低着头。老旦看见女人的头发里有几根白发,掺在黑发间,隐得很深,又十分醒目,它们共同把左右两只秀气的耳朵深藏了起来。老旦想到了家里的女人,几年前也有白发了,女人一旦有了白发,就像草到了春天,怎么也止不住生长。老旦问:二手货?女人没有理会他,老旦又问了一遍,女人抬起了头,她有一张比她的生活动人得多的脸。女人大声说,你才是二手货!老旦忍不住笑了,说,我是说扳手。女人也忽然忍不住笑了,说,是的,二手货,但比新的好。老旦说,给我收起来,我都要了。就这样,两个异乡男女认识了。
两个月后,刘巧上了矿山,不过名字不再叫刘巧,叫黑牡丹。这名字是老旦给起的,老旦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里面一个女侠叫红牡丹,厉害得不得了,好看得不得了,那是一个男孩永远的梦。黑牡丹不再做小工具生意,但与工具也有些相关,专收废钻头。不能用的废钻头,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合金在,合金取下来卖,很值钱。
我看见过取合金的过程,有些类似于打铁:把钻头埋在焦炭炉里,风扇吹动,烈火熊熊,钻头一会儿被烧得通红,用一张大钳夹出来,猛地丢在冷水盆里,过一会儿拿出来,用锤子轻轻一敲,合金体就下来了。合金比钢制的钻头身体沉重多了,拳头大一包,十几斤重。合金卖到工厂,再利用一个轮回。
收了一年钻头,很多人都学会了,不管哪个门道,人一多,就不再叫门道,成了大路生意。生意难做,黑牡丹就改收矿石。那时候,山上哪一行都如火如荼,开矿的人多,偷矿的人也多,总有收不完的矿石,炼不完的金子。收了一年,据说黑牡丹挣了不少钱。
八月十五,黑牡丹给我们带了两只烧鸡,一瓶白酒,给老旦买了一身衣裳。我们都叫她嫂子,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酒喝到一半,黑牡丹也有些醉了,尖声说,矿上混了两年,得亏大家帮忙,日子好过些了,就是有个愿望还没实现。大家问,啥愿望?女人说,听说秦岭里产金子,也产水晶,我怎么就碰不上水晶呢?老旦说,这东西说易也易,说难比摘月亮都难。大伙说,有啥难的,包在我们身上。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让黑牡丹再次变得一无所有。那一天,有个人背来了半袋矿石,开口要五万块,黑牡丹看了看矿石,觉得能值八万。她说,行,五万就五万,但我手里没有这么多钱,你得跟我下山取钱。那人跟着黑牡丹去银行取了钱,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两人都挨了一闷棍。
打闷棍的是谁,卖矿石的人是谁,黑牡丹后来都知道了,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挑凉皮担的小伙子给老旦捎上来一双皮鞋,鞋里有一张白纸条:我回去了!
老旦哭了一场,哭完了,背起炸药箱上了班。工头给他放了三天假,让他下山一趟,他说,工作要紧,又说,你们看,那山头上的红叶多好看呀!大家抬头看,那山上的叶子真的像着了火。
4、
晚饭总是在日落时分开始,这是一个分界,白天结束,黑夜来到,白班结束,夜班开始。吃了饭,有人睡觉,有人海阔天空,有人戴了矿灯往洞里赶。最后一拨商贩们开始下山,喜悦或沮丧写在脸上,也撒在路上。骡队不分昼夜,它们有一双夜眼,蹄声嘚嘚,把一些东西驮下山去,把一些东西运上山来。大家抽着烟,说着话,感觉少了一个人,想起来那人是老旦。打了一桌麻将,也不见老旦回来。我们知道他有事了,大家进洞去找。
老旦像一只臭炮弹卡在了天井中间。这一晚满月如盘,清辉在黑山铺得到边到沿。我们往天井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不要说月光,一粒星星也没有,只有一团漆黑,我们知道里面有一个人。
大家找来一根大绳,从上面七手八脚把老旦弄下来,他已僵作一团。他的腰上有一只编织口袋,口袋里是半袋矿石,还有几块上好的水晶。难怪人这么久出不来,他有些太贪,把井筒找寻了个遍,想熊掌与鱼俱获。我们都知道,他这样贪,一半为自己,一半是为了一个女人。老旦缓过来,说,鸟为食亡啊。大伙说,你命大,亡不了。他和大家三击掌: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老旦活到了2021年。他拿回的那些水晶有一部分做了好多副眼镜,分送亲友与邻居。他给自己的那副镶了铜边,戴上,有一股让人不适又不得不服的文人气色。
老旦有没有兑现对黑牡丹许下的承诺,没有人知道,至于他们后来的情况,老旦不会对人讲,也就更没人知道结果了。露水男女,恩恩怨怨也像露水,风一吹就干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2015年春,我大病一场,做了一个手术,这辈子,我不大可能再回到矿山,不大可能再见到千米地下的水晶,看到那透彻的六棱镜面影映的世事风雨。我把抽屉里的水晶拿出来,时间太久,早已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在寂寞中它们已有了包浆。我把它们浸在一只水杯里,我想起来水晶需要水的滋养。明亮的阳光和对面的山影打在上面,我看见初冬以及许多事物正慢慢爬上时间的山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