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联芳(4)

不再前行了,所有人松了一口气。他们在石仓溪两岸开垦田园,种植蓝靛,当挑砂小工,慢慢地开始洗砂炼铁,开办手工业坊。乾隆年间至道光年间,阕盛宗一支崛起,积累了财富后,沿溪建起了几十座华堂大屋。这些宅院都有自己的堂号——余庆堂、善庆堂、日月堂、五柳堂、敦睦堂、福善堂、宝善堂、乐善堂、怀德堂等,门楣上“祺基泽秀”“栝西俊杰”“文峰呈瑞”“积善流芳”“长发其祥”的题额,映照出主人心中的山明与水秀。这一幅宁静淡雅的水墨画背后,却是一个族群背井离乡艰难拼搏的拓荒历程。

在阕氏横屋里见到一副楹联——“门外碧潭春洗马,琴中绿水静留宾。”真是别致有情。我在联语里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仿佛阕氏迁徙的余音。

清初康熙年间,浙西南前后发生了两次较大规模的战乱,即“三藩之乱”以及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反清占领处州三年,大量的民众死亡和逃离,山区“十室九空,田园荒芜,土着绝迹”。战后,福建、安徽、江西等地移民迁徙处州各县开荒。松阳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移民就发生在这个时期,其中就有大量的福建移民迁徙松阳,阕氏就是在这股福建移民潮中来到石仓。石仓的阙姓,至今仍遵循着客家的风俗,讲客家方言,称自己是“汀州人”。大年三十祭祖,在香火堂大门外朝福建方向上香,遥拜千里之外的老祖宗。

阕氏的迁徙,在闽人入浙的历史大潮中只是一股细流。闽与瓯,一水相连,命运也休戚相关。秦汉时期,两地皆是越王勾践后裔主政,两地争霸也是两地的交融,且不论它。闽人的大量入浙,从唐五代开始,在黄巢起义、闽越王氏政权内乱的背景下,闽人大规模向“保境安民”“政尚宽惠”的钱氏政权统治下的浙南移民。宋乾道二年(1166),温州台风,发生海溢,海水倒灌入城,温州原住民死伤无数,温州知州传檄福建补籍,现在温州人的祖先大都在这个时期来到温州。明朝片板不得下海,清初闭关锁国更甚,还有明朝番薯从福建传入浙南、明清浙南山区矿冶,等等,这些历史的镜头中,闽人迈开脚步,像雨点似的落进浙南大地。

在历史的洪流中,闽人进入浙南的身影,被冲入时间的罅隙,或是被巨大的历史阴影遮蔽,最后只是族谱中两个相距遥远的地名留给后人的想象。在浙南,闽人的拓荒史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流传着,令人惊叹不已。

我说的是松阳高腔剧目《夫人戏》。在锣鼓铿锵里,在陈正姑这位原乡在福建的“武巫”与各路妖怪斗法的戏文里,看到了闽人入浙开荒拓土一波三折的身影。

陈正姑故事的原型可以上溯至晋代干宝的《搜神记》,在明清时期以传记、小说的形式整理成了故事文本流传,有明代无根子的《海游记》,清代里人何求的《闽都别记》,还有《临水平妖传》以及傀儡戏《夫人传》,都已在福建各地流传。而后随着大规模的福建移民传入浙南,艺人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进行再创作,以浙南方言演绎,适合当地流传。《夫人戏》传入松阳,是种子植入沃土。松阳有叶法善,丰厚的道教文化土壤,开出一朵朴实的花。

陈正姑的传说除了人班演的《夫人戏》,还有傀儡班和鼓词。温州鼓词《南游传》,民间艺人融入了许多与温州本土有关的故事,地域文化色彩浓郁。

傀儡班演的《夫人戏》影响比人班更大。旧时,庆元、龙泉、景宁、云和、丽水、青田、松阳、遂昌,温州地区的平阳(含苍南)、文成、泰顺、瑞安、乐清、永嘉等县,均有木偶班演连台戏《夫人传》。他们农忙务农、农闲演出,许多剧团除在本地区演出外,还常到金华、衢州、江西、温州以及闽北山区巡回交流演出,每班一般只有四至八人,所有傀儡行头、乐器道具只有一担箱子,长年活跃在深山冷坞、穷乡僻壤,陈正姑的传说就随着他们的巡回演出而传播开来。

《夫人戏》里保存了松阳高腔40多个曲牌,这几乎是松阳高腔所有的曲牌。可以说,一个民间神话传说保护了松阳高腔,松阳高腔也收藏着一方水土的气象。

那日,在松阳老街的一座老屋里,松阳高腔艺人永明、永清、关妹、冬兰给我们唱《夫人戏》选段,曲牌【孝顺歌】朗朗上口,竟然记下来了:“告陈娘听诉启,且听奴家说你知。家住福建古田县,李氏三妹是我名。要往娘家去游玩,来到中途路上来经过,却被猛虎来伤害。多蒙陈娘来搭救,搭救转还乡。”

这是李三妹被陈正姑救活后的唱段,后台帮腔的加入,徐缓帮和,宛如闽人在浙南的生活画面徐徐展开。

溪流从石仓大屋前缓缓流过,一位老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问他,看过《夫人戏》吗?他说,看过啊,谁人不看《夫人戏》啊。但老人家不知道自己与《夫人戏》之间的隐秘联系,也不会想到300多年的祖先站在溪边放下行李的情景。石仓曾经是阕氏的远方,如今再次成为阕氏的出发地。仰望青山莽苍,只见一方狭长的天空,一切都藏进了岁月深处。

当生命与财富,还有历史,被时间无情地带走,只留下这个创世纪般的神话,由戏或词载着,穿村走巷去与那些散落在浙南大地上的乡亲相认。

石仓阕氏“余庆堂”的门楣题额写着四个字——“花萼联芳”。这“花”,可以是松阳高腔《夫人戏》。

注:文中陈正姑即福建陈靖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