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联芳(3)

这幅《伴君游月》画,从构图上看,圆月形的画面是一个宫殿,一张宽大的矮地案几分割出两部分空间,前后左右画了七个人。案几上摆满了瓜果佳肴,案几的后面一仙女手托一盘仙桃。叶法善站在案几右边前面,身着红色道袍,双手正打着节拍。唐玄宗站在案几左边前面,戴着蹼头,身着明黄色的便服,一手执檀板,一手举酒樽,身体微侧,眼睛看向右前方一位长袖舞蹁跹的仙女。唐玄宗的左前方,三位仙女依次而坐,第一位弹拨箜篌,第二位轻捻琵琶,第三位吹笙,殿内祥云缭绕,耳边似乎有仙乐飘飘。这是一场小型的室内乐。

站在这幅壁画前,是否可以这样想象:这位精通音律的帝王应是在叶法善演奏道教乐曲的情境下,听得如痴如醉,进入太虚幻境,那些仙女现实中就是叶法善团队善乐的道徒。是梦非梦啊。

叶法善,“十二学礼乐”,也是一个音乐天才。“叶有道碑”中描述了松阳叶氏几代人精通音律的情景:“代增其业,启秘篆文高妙,扬玄津之洪波,道微若声,心么若气,吹律暖谷。”《松阳卯峰叶氏广远宗谱》也详细记载当时在各种仪式上使用的乐器:钟、鼓、琴、瑟、笙、箫、管、笛、罄,等等。

观外的山风惊了檐下的铃,清越的铃声穿越时空,让时间回到了叶法善的大唐。

唐开元四年(716),叶法善施舍住宅为道观,唐玄宗亲赐观名为“淳和仙府”,并赐戏台一座。百岁的叶法善,已知来日不多,赶紧返乡,“司授道教音乐”。皇帝的法曲《霓裳羽衣曲》是不敢照搬的。但他是皇帝宠爱的叶天师,必须要永远跟皇宫连在一起。就把《霓裳羽衣曲》像名贵花木一样,一节一节移植过来,编成其他乐曲,取名《月宫调》等,再教给松阳的弟子。移花接木,对于叶法善是不难的,这些曲子俗称“道士调”。

“歌彻霓裳风力软,钗横鬓乱晓寒新。”这是南宋松阳女词人张玉娘《香闺十咏·桃花扇》里的诗句。玉娘似乎对《霓裳羽衣曲》情有独钟,又在《咏竹·月》诗里云:“吹彻霓裳清露下,嫦娥犹自对芳尊。”由此可见,确有《霓裳羽衣曲》在松阳传世。

诗人尹廷高是宋末元初处州遂昌人,过卯山写下的《叶法善天师故宅卯山》诗里也提到《霓裳羽衣曲》,云:“云间玉笛夜飞霜,宫府清虚翠色凉。淫乐早知能乱国,月宫不遣奏霓裳。”这位长于写羁旅之苦与故国情怀的诗人,此时的卯山触及了他的亡国之痛,却证明了自唐以来道教音乐《月宫调》在松阳一带的影响力。

天师殿一侧的御碑亭里立着“叶尊师碑”,碑文由唐玄宗亲自撰写,太子撰写碑额。原碑早就遗失,此碑是今人之功。御碑亭左边是一条上山顶的石阶路。据说,山顶有通天宫遗址,还有一口古井。这口在历史废墟中仍然活着的泉眼,也是一只历史之眼,观天观地观自身。

时间的废墟上,繁华早已烟云消散,唯有乐音似种子入泥,不为人知地花开花落……

夜幕低垂,穿过长街,进入一幢大楼。在楼下已听到清雅的乐曲袅袅入耳。快步上楼,推开一间教室的门,几十名民间音乐爱好者正在排练,济济一堂,也是乐器如林。他们演奏的曲目就是《月宫调》。坐在乐队中打击鼓板的老者,清瘦儒雅,他是叶法善第五十八代孙叶万芳。叶老师告诉我,道教仪式结束后,第一个演奏必须是《月宫调》,这是规矩。演奏《月宫调》,至少得七人以上,两人拉二胡,两人吹笛子,锣、鼓、板各一人,打击乐必须在前,笛子、胡琴在后面。

十年前,邱建平、叶万芳、叶美玉等一些古乐爱好者,怜惜古乐的凋零,开始行走松阳各个村落,至今已收集了100多首道教音乐,其中就有《月宫调》。经过整理,他们发现《月宫调》《正凡》《宵凡》《八仙》等曲,旋律都极其相似,让人不免想象,当年叶法善把《霓裳羽衣曲》打散,重新进行编排,授给松阳弟子的情景。帝国之舟沉没,《霓裳羽衣曲》碾作尘,幸有《月宫调》还在。坐下来静听——月出松岗,缓缓升起,清雅,雍容,祥和,清辉洒向山川大地。

在松阳高腔艺人看来,包括《月宫调》在内的一些道教音乐,是一朵朵散发清芬的花朵。他们不经意间采来,在琴弦上酿蜜,宫、商、角、徵、羽,生、旦、净、末、丑,融入《夫人戏》《卖水记》《贺太平》《八仙桥》……走遍千山万水,锣鼓铿锵里有谁知道有《霓裳羽衣曲》藏在其中呢?

4、

白云在青山上飘来荡去,有一片白云飘向山谷里的石仓源。

清初,阕氏族人也是一片白云,他们从闽西的上杭县出发,经闽东、闽北,进入浙江境内,水陆兼程,到达了浙西南这个山谷。他们放下行李,环顾四周,见山峦叠翠,一条溪流从中穿过,长途迁徙的旅程就此打住。他们站在溪流边洗去一身的疲惫,回首时再也看不见出发时的那个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