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花儿只是春的表象,风才是春的灵魂。花儿抱着枝干,是春风吹柔了枝条,绕着花枝起舞,逗笑了花蕾。春风把冰吹裂,把大地吹软。吹皱一池春水,春风是水的颜色;低头看见水中天,春风是湛蓝天空的颜色。风吹春草绿,可以说春风染绿了草,抑或是草色染绿了春风,是春风放飞了纸鸢,春如线系在人心间。人们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去踏青。
长空清湛,小草跑遍大地的角角落落。乡村,小麦开始返青,经过了一个长冬的蛰伏,小麦掀开了雪被,从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把根系扎向泥土,伸伸懒腰,挺起身来,杂草趁机也从麦垄里拱出头来。农人们没有闲情去陌上寻花,却乐意肩扛着锄头,到麦田里来除草。除草是书面用语,民间俗称“拉麦垄子”。实话实说,我觉得拉麦垄子,远比除草更具文学语言特色。拉麦垄子,形象又生动,充满生活趣味。春风在大地上撒欢打滚,泥土变得暄软,用锄头在麦垄里来回划拉,就像农人用痒痒挠给麦地挠痒痒,杂草刚冒芽,泥土被翻动起来,杂草失去了根基,也就没法活命了。回头看“除草”二字,生硬,充满了暴力,在春天温柔的背景下,多少有点大煞风景。拉完麦垄,便可为小麦施肥了,清明前后麦三节,小麦要进入速长期。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春天,似乎天生就有小资情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春雨,草长莺飞,暖风和煦,人岂能不心动。沈三白《浮生六记》中有记述春游的文字,闲趣十足,不妨摘录于此。“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如此春游情景,读来是否如身临其境。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是不是春游的始作俑者,不做讨论,读这段文字,就想与孔老二称兄道弟。弦歌不辍的孔子,不仅是正襟危坐的样子。春心即童心。人与大自然深度的交流,让身心融入自然,感受春的天真无邪、率性恣意。
不能远足时,只能在本地活动筋骨。清明假期,近郊的景点,就成了春游的佳处。公园、草坪、曲径,到处都是帐篷,树林里,挂满了吊床。湖边春钓,溪畔支起烧烤架,红男绿女,黄发垂髫,拍照者有之。跳舞有之。嬉闹者有之,闲逛者有之。发呆者有之……我躺在两树之间的吊床上,仰望着蓝天,悠悠万世的蓝天,连一丝白云都不见,让人恍惚,仿佛时间都是空洞的,静止了,不知今夕何夕。
不能放过春天,这句话的本意似已昭然。不放过是一种愿望,有个美好的愿望,是件多有意思的事,不过,春天还是会从我们身边溜走,好在,不是我们放过去的。
三、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水在地上流,美好自会源远流长。水乃生命之源。大地端起这碗邀云揽月的绿波,滋养着万物,从此就不曾放下过。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水可测,人心不可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高处走者,往往不知何为高,若参照物是水月镜花,所攀爬的高处,危危乎,或是空中楼阁,或是海市蜃楼。失意者归隐山林,有多少人是出自本心,多因事与愿违,实属无奈,梦想着有朝一日咸鱼翻身,有几人能像五柳先生那样如水般通透,“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以心为形役,不为物使,归耕田园。一隐一耕,归途不同。隐,是虚伪的显耀。耕,却实在得多,耕种是为了一茶一饭,一日三餐。孰高孰下,答案自在人心。不过,高处总还是令人向往的。世俗意义上的高,高不过庙堂。“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登高者鱼贯而入,熙熙攘攘。水往低处流是不错,不过,山水相连,山有多高,水便会有多高,水无意高下,水的心思在乎一个平,亦是水的内在动力。在人的眼里,水平却是一种能力,水从未与人辩解过,水流水的,人想人的,人常拿水作譬,欲以水为知音,却不知水的底蕴是无,无色无味,无形无影,无欲无求。人站在岸上,影子落在水里,水悠悠流过,水不湿人影。
水是有灵性的。杂草汲取水,原上草离离。树木吸收水,旷野天低树。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人类逐水而居,对水敬若神明,洛有洛神,河有河神。有水就有鱼,水流过的土地就会生长庄稼、花草林木。树皮可以搓绳,结绳可以记事,鱼鳖可以果腹,龟甲可以占卜,钻木取火,用火灼烧龟甲,根据龟甲纹路的变化,在甲骨上刻下所思所想,以便来指导生活,遇到游猎出行,亦可以在地上薅来蓍草,事先做一下攻略。
水看上去一派澄明,清澈见底。说到水的清冽,无端地想到柳宗元的文字。“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太喜欢这段水的文字了,那些寻常的方块字,经柳先生的巧妙组合,造就了一眼有了性灵的清潭,自此,那潭水便从未干涸过。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引入文章中。我沾了柳氏的光,能不能说柳先生沾了水的光呢?一眼能看透的水,如同一眼见底的佳酿,见而未见,平淡如水,意味绵长。
水的形态,变化多端。朝为云,暮为雨,袅袅的水雾,晶莹的露珠,皑皑的白雪……水雾凝成露珠,缀在草叶上,在阳光下闪动着一条河,水汽蒸腾化作缭绕的云雾,飘落为雨,滴滴雨水落入黄河,落进长江,落到京杭大运河……也洒落在流过我们村庄的武河里,水系如根,连接着人心。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条河有一条河的秉性脾气,一条水系有一条水系的谱系渊源。一地的方言、风俗、习惯、口味……无不与水有着关联。如果说江海湖泊是躺在大地上的,井就是站立在大地上的河。井,可以说是水的代表,它被派到远离河流的村庄里,为村庄带来生机。井边有树可荫,汲水洗衣,掬水解渴,井水处,歌柳词,鸡鸣桑树颠,犬吠深巷里。水系似网,丝丝相连,一条大河波浪宽,条条充满个性活力的小河,汇聚海纳,求同存异,恣意汪洋,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