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淌在大地上,一如血液流淌在人体里,水所蕴含的华夏文明的密码,无疑就是我们血液里的文化基因。川流不息,水流与目光交织在一起,穿越时空。
四、
汉字中,“遇”是个奇妙的字眼。偶遇、不期而遇,犹如夜光杯中的琥珀美酒,想着都会让人心醉。
人生四大喜: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其中,不少关乎“遇”字。遇,其实与巧字密不可分,无巧不成书,人生这部大书,仔细品味,无不是巧、遇二字穿插其间。
在遥远的古代,一位独守空房的女人,无时不思念远在他乡的夫君。一个春日,在水边采白苹的她,遇到了从楚地回来的熟人,便跟他打听夫君的消息。熟人说,他曾在潇湘遇见过她的夫君。熟人知道她夫君真实的生活状态,心怀善意,有选择地跟她说些她喜欢听的,没有告诉她,她朝思暮想的人已有了新欢,过着乐不思蜀的小日子。只告诉她,此去山高水远,路途遥遥,归家一趟,殊非易事。思妇在春日的水滨巧遇了远归的熟人,又打听到了夫君的消息,这个春天,妇人的心情想来是和暖的。
一份焦渴的思念,因遇见了熟人而被化解。故人大约就是用来重逢的。一见新知,再见已成了故人。人生种种际遇,几多酸甜苦辣,多是在分分合合中发酵、酝酿。种子遇到泥土,飞鸿遇到长天,秋风遇到渭水,落叶遇到长安,钟声遇到客船,大漠遇到孤烟……我似乎可以一直写下去,却无法言表我对“遇”字的欣喜。
遇,成就了多少人生的传奇。
林黛玉在贾府初遇贾宝玉,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心下暗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就像越剧那句唱词,“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人的相识相知,由眼及心,由貌及神。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行走在世间,码头、车站、机场人潮如流,摩肩接踵,遇而未遇,不遇而遇。
多年前,朋友小聚,座中有一人,看着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名字,倒是他认出了我,帮我梳理回忆,短路的记忆一下子接通,往日情景隐约浮现。很长一段时日里,心怀莫名的歉疚,人家或以为我是装作不认识,其实,实在是没想起来。我无意把这个误会归咎给岁月,事实上,是无情的光阴改变了容颜,亦改变了人的心境,淡薄了记忆。歉疚亦就不再莫名。
有热心的同学组织同学会,还拉起了庞大的同学群,同窗们热情高涨,你一言,他一语,各种有趣的陈年旧事纷至沓来,像是满天的飞絮,似花非花,亦真亦幻,只是青春一梦啊!名姓似乎依然熟悉,名字背后的容貌有的早已漫漶。相聚之时,岁月的风刀霜剑,刻画了大家的容颜,这种刻意的遇见,徒见其表,识人识面难识心。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故人是与自己发生故事的人,对过眼神的人,心意相通的人,否则,相见不如怀念。宝剑早已掉落在时光的河流里,顺着刻在记忆之舟上的划痕,打捞出水的怕是寂寞吧。月有阴晴圆缺,事物所以美好,大约少不了缺憾。缺憾令人伤怀,伤怀却有独特之美。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生离合,离是常态,纵然是与父母、手足,何况是朋友。亲友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一路同行,走着走着,便走成了孤独的远行客。在旅途中重又相遇,“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那种美好,也只能是可遇不可求了。
我感恩汉字中的“遇”字。遇离不开一个走,人在路上,心在路上,该遇见的总能遇到,无法遇见的,期待着遇到,行走就是希望。“遇”字里包着一个禺,“禺”,意为偶像,意味着人生的相遇,遇见无不是心中的偶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偶像差不多是自己精神的样貌,也就是说,遇故人,其实,就是遇到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