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趟回太原,访亲会友,十之八九都是在酒桌上。不管能喝不能喝,都得来点。
Y先生是太原人,三两的玻璃杯,高度老白汾满上。
豪爽粗犷,却未必真能喝。
Y先生喝酒,举杯必干。冷不丁起身,目视前方。旁人静等,以为有话要讲。他默然片刻吐出一个字,“干!”
大多数时候,不出五分钟必倒。即使硬撑着,也已双目无神,眼神涣散。
在北京做酒店高管那会儿,有个老客户,上海人。久居北京。此人爱喝且只喝黄酒。独来独往。据说是个画家。常有人问我,他的画咋样?答不上来,因为没见过呀。
老头来也不多喝,黄酒一瓶,喝完即走。下酒菜总是老醋花生跟卤鸭下巴小拼,有时是两段鸭脖。偶尔点一例白斩鸡。我们饭店正餐送老火靓汤,于是再来一小碗米饭,泡了吃。
通往后厨的角落是他固定的位子。坐下,拿餐巾纸先把筷子上下擦抹几遍。直筒水杯斟半满,抿一口,点根红双喜。
虽说来京几十载,一开口,上海味的普通话,“侬好呀,忙吧?”笑眯眯的。
我偶尔跟他聊几句,时间一长便熟络起来。
有一次,Y先生到北京出差,我把他们安排在一桌吃饭。
老头一开口,“侬是哪里人?”
太原人喝酒快,主打一个速度,坐到一处就是兄弟。
“来,走!”
一杯落肚。白的。67度“闷倒驴”。
上海老头夹粒花生米丢嘴里慢慢嚼着,说,“这种喝法不来塞。”抿一口,“驴也喝酒吗?”照旧笑眯眯的。
Y先生碰了软钉,一时寂然,跟我撇嘴,“球毛烂鬼神,那也能叫喝酒?”
在太原,好酒之人但凡说“喝酒”, 那一定是专指白酒。没人会把啤酒黄酒葡萄酒算在其中充数的。
老白汾、瓷坛汾、大兰花、小兰花,以高度(五十度以上)为最好。满大街的大小食肆里,销量最好当属金盖汾、红盖汾。贫民价格,贵族口感。关键是汾酒喝再多,即使喝得烂醉,隔日醒来,绝不会头疼——宿醉后没有后遗症。
在山西,十冬腊月,雪虐风饕。被堵在家里出不来,此时倘若能喝酒,我以为,最好来那么一点。三杯两盏,用那种净白骨瓷的小酒盅。随意拼几个小碟小碗,兰花豆、花生米、六味斋的老豆干。酒当然以白酒为最佳,在这样的季节,度数一定得高,且最好是先把酒给烫一下再喝,正如《水浒》里英雄好汉一脚踏进店门,喊道,“上好的牛肉,酒速速烫将上来……”
我奶奶跟我父亲都是好酒之人,一年四季,顿顿不落。但只喝热酒。即使是三伏天也要把酒先烫上一烫。
幼时记忆中,奶奶所用的烫酒器应该是锡制?很有分量的一个小茶杯状的直筒杯,用以放酒,把这个筒杯再放到同样质地的一个罐里去。那罐子里装的是滚烫的水。据说喝热酒好处很多,用父亲的话来说,写字作画手不打颤。
好的白酒一经加热,香气特别醇,特别厚,浓郁的酒香迅速弥漫。对“酒鬼”而言,真真是“三里桃花不及卿”。几个人围坐,喝冷酒与喝热酒,意境大不同。喝热酒如同苦夏时喝羊汤或品尝刚出锅的葱爆羊肉,光闻空气中的味道,已醺醺然。
许多年前,清明节我赶回太原祭祖。出发时天阴得厉害。睡到半夜,我被一阵窸窸窣窣声惊醒。老宅的窗子没挂窗帘,月光下的砖地一片雪亮。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了。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鹅毛粘片很快织成一面白色纱网,丈把远人畜难辨。
蒙眬中,忽然闻到一股微甜的酒香,混杂着熟悉的烟叶的甜香——当地人在旱地里见缝插针种植的烟草植株,成熟后采摘,就摊在自家房前屋后的角落里阴干,晒干后把一片一片大烟叶子细细揉碎,用马粪纸卷起来就那么吸。
我于是彻底醒了。
奶奶早早起来,此时正从老宅不远处一个名曰“小五台”的寺庙里祭扫归来。她始终相信,每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一定要去拜菩萨,保佑远道而来的儿孙岁岁平安。
地上的雪已经有尺来厚了,我看着奶奶小心地把雪的最上边那层轻轻拂去,最下层的雪也弃用,只取那中间一层。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进进出出。
奶奶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可一点不慢,没多会儿便弄满一铁皮桶的雪,放到灶台旁让其慢慢消融。这是特意为灶王爷准备的。接着从门背后拿下一个用高粱苗自己扎的扫帚头,俯身弯腰,扫去身上的灰尘跟积雪。
天色微明时分,奶奶坐回炕头来歇歇。昏暗中,不知从什么地方摸过晒干的老烟叶,又慢慢铺开一张旧报纸,习惯性翻看翻看,将那烟叶仔仔细细揉碎,暗自叨咕着,“有没有今日严肃话题?”她其实大字不识一个,不过是特殊年代的后遗症罢了。
然后就看见奶奶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二两装的竹叶青酒瓶,嘴对嘴咕咚一口。卷好的烟里头加一滴香油,点着抽一口。见我钉眼看她,笑眯眯道,“这样抽起来嗓子不干嘛……”
每次回老宅去看奶奶,父亲都要买酒。自带塑料壶或空酒瓶,直接去酒厂打散汾酒、散竹叶青或散高粱白。
一看见酒,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她的牙齿早已掉光,吃东西只能用牙床。
奶奶不善言辞,喝酒时就更沉默,即使对面坐着最宝贝的幺儿。他们的目光偶尔相遇,眼神闪烁着即刻跳开。母子二人就那么你一口我一杯,全程无言。
记忆中,奶奶喝酒从来不用杯子。父亲总是把打来的散酒分装进小二锅头或小竹叶青酒瓶,便于奶奶随身携带。
没什么下酒菜,奶奶喝酒就那么干喝。喝几口,来碗“二皮面”——掺了粗粮的白面。葱花酱油,醋当然不能少。但往往是才刚挑一筷子未及入口,我站边上给溅一脸——榆皮面掺多了,筋道过头。
奶奶喝过酒,眼神越显温和,人更沉默,斜靠炕头揉烟叶。找报纸卷烟。
我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觉得奶奶近在咫尺,又那么遥远。
“奶奶……”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我爬上炕去偎着奶奶。
奶奶小声地哼唱起来:
黄土坡开满土豆花
十里八乡的妹子吆
比不上那毛眼眼
毛眼眼笑开怀 天上的月儿弯
毛眼眼泪蛋蛋流 水里的鱼儿散
毛眼眼心花花开 对面的哥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