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酒(2)

父亲侧躺在炕上假寐,冷不丁道,“喝多喽。”呵呵笑着。

奶奶照旧从怀里把那酒瓶又掏出来,咕咚一口。她手背上的血管凸起,如同枯藤缠绕的一节焦木。而每至此时,知道差不多了,我叫声“奶奶”,说,“嘴对嘴,长流水,下顿还有……”

奶奶并不坚持,把酒瓶给我。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捏着前襟衣角揉搓着,像在检视那布料的质地,看褪不褪色。

记忆中,每次跟随家大人回老宅去看奶奶,她总好像是微醺的状态。

酒精长年累月侵蚀,神经逐日钝化,温情隐藏在不被人发现,或是根本不愿意给人发现的黑暗深处。

我长时间凝视奶奶,安静、娇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奶奶有时独自喃喃细语,但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在跟谁说。

或许人的内心一旦枯竭,只能在酒精中重新得以浸润?

前几日,朋友送两瓶梅子酒给我。长身细颈的黑色瓷瓶。我忽然想到晋北一带特有的“青瓷窑”。在辽代,据说是专门用以烧缸瓦胎的酒瓶子的。

想那遥远的时代,一度风行喝葡萄酒,其受热捧程度,应该丝毫不亚于时下到处信誓旦旦“绝无伪劣假冒”,却是遍地生根开花的法国波尔多红酒。但我一直坚信,山西本土出产的葡萄酒,味道决然不输——以如今山西境内到处都有的葡萄庄园为证,可知此言并非虚妄或王婆卖瓜。

更早前,放葡萄酒的酒瓶并不叫“瓶”,而叫“坛”。细俏俏的,表面一层十分好看的黑釉。

不知是不是因北地风物毕竟不如南边细腻雅致,于是晋北地区的“鸡腿坛”转移至南方,忽然换了个别称——“梅瓶”。溢价的同时,身份也尊贵许多。

这种瓶子拿来插梅花,固然甚是养眼,但我奶奶的梅瓶里,更多时候插的是几株老麦穗或红高粱,煞是不难看。我在想,盛夏时插几枝干枯的莲蓬,亦是极好的。

梅子金黄,杏子肥。看见市场上杏子渐渐多起来,知道夏天到了。等杏子渐渐下市,夏天即将过去。太原城里很多年前曾有着名的“杏花雨”美景。庭前墙隅,道路旁,公园里,随处可见群植或片植。山坡上,水畔旁,大片大片种植杏树。

三四岁时,我曾跟着父亲在距离太原市区三四十里的偏僻村落里的农场住过几日,吃到过乡人自种的杏。我平生头一回见识“杏子酒”,亦是在此地。

当地特有的黑陶罐,圆肚矮颈,一只一只沿墙根儿摆一溜。如今市面上看见的杏子酒,大多是用青杏,也就是未成熟的青土杏泡制。在乡人家看见的杏子酒,用的则是基本已经成熟的。半黄半青,杏香非常浓厚。泡酒当然是用高度老白汾。

父亲好酒,酒量也极好。记忆中那一顿酒,直喝到快要见底时,我玩累了从院门外回来,棉布帘子撩起,醇香迎面扑来。越闻那杏子酒味道越酽。我坐在一旁啃刚出锅的老玉米,看父亲跟那人频频举杯,不断地说着“干干干……”。趁其不备,拿筷子头在酒坛里戳点一下尝尝,苦且涩,却是很浓很浓的杏子味,印象深刻。

常人不喝水会口干,奶奶一天不沾酒会心烦。但似乎从未看见她失控过?命运之神无暇垂青这个旧式的小脚女人。记忆中的奶奶,永远微笑,永远寡言少语。奶奶对酒的热爱,总会莫名让我想到巴别尔小说《我的第一只鹅》里的那个瞎眼老太。我有时在想,奶奶是否也曾奢望过,靠喝酒的方式换得男权世界中微弱的一丝尊重与自由?

奶奶好酒,但好像从未看见过她自己去买。或许在一个传统贤淑的小脚女人心里,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捏张纸钞,或握紧一把硬币,走街串巷东奔西跑地去沽酒。

每每想喝了,奶奶便悄没声地来到紧挨着灶台的储藏间。轻手蹑脚,像猫一样敏捷。老式壁橱深红色的老漆,早已斑驳掉落,无数个春夏秋冬,在奶奶的登高爬低与双手摩挲中,串联成蒙太奇镜头。

奶奶根本无需看,伸手去摸,柜中的每一处犄角旮旯,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些扁扁的小酒瓶的藏身处。不时要停一停,留意外头是否有人来了。忙而不慌,有条不紊。

家人并不会去试图阻止,因为都知道,奶奶最终只能被自己灌倒。我们需要的只是耐心。

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写作者,奶奶无数次成为我笔下的主角。在纸上,在梦中,我无数次跟奶奶邂逅。

昔日重现,某个瞬间我忽然恍悟,那些能够找到渠道宣泄的情感,或深重悲鸣,或狂喜欢呼,都会得以某种方式的释放。而那些从来不说,更或是本就无从可说的忧戚与茫然,无可承受却不得不背负的委重投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让这个传统古旧女子的希望,变为绝望,而后被酒精渐渐分解、销蚀……

去年寒冬,大疫后我头一次去盒马买酒。高度低度,白的黄的红的,恨不能将那酒架统统搬空。有种报复性狂饮的冲动。

魔都的冬天湿冷,冰入骨髓,把空调打开,端杯酒走至窗前往外看。

屋里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得见隔壁人家灶头间传来的碗盏丁当。正是晚饭时间,耳畔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已经打起麻将来了。

正对面楼上某户人家的阳台上有一只狸花猫,毛发光亮,许是受到高压电线上那几只麻雀的诱惑,企图登爬阳台外干枯的紫藤。

天空零星飘落一点雪花,上海人叫“小清雪”,未及落地已经化了。倏然间,我的心情忽然很起伏。想到父亲一生好酒,喝至兴起时总要提笔作画。且饮且画。画几笔,喝一口,自言自语,“傅抱石的画笔致放逸,大气势。好!”

那一刻我想奶奶了。想着他们母子二人,在那边一定已经喝上了。

我举杯,“来,干!”

一架飞机从头顶轰然而过,我的眼眶里汪着泪,却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