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婆婆的病情,公公的心病,两位老人决意离开生活了半辈子的坪上,放弃了近两亩土地的宅基地,在碧口镇杨家坝买了四分地,与小儿子共同修起两套设计合理的房子。新房子有卫生间,有厨房,有卧室和客厅,是老人心里希望多年的房子。公公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天,感慨万千地说:“要是没有地震,我们这辈子都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可婆婆仍然麻烦,住进新家她不吃不喝,吵闹着要回坪上去住。无奈,只好带她到坪上去看看,她晕车,死活不坐车,给她喝晕车药,她坚决不喝。公公说她是装的,都不要管了。但婆婆确实有病,经过四川广元第四医院诊断,婆婆患的是焦虑症。
婆婆的病有一半是来自爬进帐篷的蛇的惊吓。
接下来婆婆要坚持服药,可她不愿意服药,每次吃药,公公跟前跟后,像哄孩子,尤其是临睡前的安神药,可以让她睡到早晨七点以后。
这样,用公公的话说,就可以少受一次被她凌晨赶出家门的罪。每次被赶出去以后,公公藏在房子后面等待天色一点点发亮才能回家,可每次都被堵在门口的婆婆赶出去。偶尔有一次,公公躲开婆婆的眼睛溜进门,藏进门后,公公便像战胜了敌人一样开心地笑。
时间久了,两位老人像是在凌晨痛苦的捉迷藏游戏中,寻找迷失的自己。
这样的痛苦不是婆婆一个人在承受,是全家人在承受。
婆婆的病根归根结底还是早于她离世的那个孩子。她知道,尘世间再也找不到那个孩子。于是,她用因母爱而产生的疼痛,用凌晨或午后发昏的迷乱时光,来换取短暂的忘却。
幸运的是,婆婆服药后,病情略有好转,但她已有四年不去厨房做饭。她从内心排除了作为女人的天性,这像是一次生命的超越,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有四年时间想不起那个孩子,她也许真的已经忘记他了。
夏天的晚上,我们在房顶乘凉,夜色中,婆婆披衣上来,问我们从哪里来?吃饭没有?我们叫妈,她却指着楼梯让我们下去,然后叹息着离开。早晨,我在拖地板,她盯住我笑眯眯地说:“我的幺女(小女儿)长得乖来。”说着上前摸我的脸,吓得我直后退。公公说:“你妈病了才可爱。”下午四点以前,我做好饭,让她先吃,因为到四点以后,她拒绝吃饭。那天,正好在中庙信用社上班的三儿子回家,她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搓着双手央求道:“让这个儿子先吃,我不饿。”然后把碗硬塞到儿子手里说:“吃,你饿了。”可儿子说他不饿,不吃,她便求儿子吃饭。我让老三陪婆婆一起吃,老三偏不吃,这下急哭了婆婆。直到老三端起碗吃饭,她才露出笑脸。
怎么说呢,说婆婆没病,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说婆婆有病,她又那么偏心眼。这个问题令我困惑,难道婆婆的心底那块冰还没有融化?
时间不长,我因有事没有回家,婆婆便一遍遍问树林:“赵殷呢?”还没等他回答,她便跑出去在路口张望,等不到人又跑回来追问。公公附耳对她说:“有事没回来。”她搓了搓手点头答应。可一会儿又问:“赵殷呢?”树林重复一遍:“有事没回来。”没过两分钟,她又问:“赵殷呢?”如此,问过忘记,忘记又问,一天问几十次。反倒是我回家时,她却从来不问,多数时间对我还有些冷淡。
有一次,打电话给公公,公公说:“你妈的病情日见好转,现在不骂也不打我,就是不做饭。”我心里想,婆婆是否还在想念坪上那间冰冷的厨房?
外表强大的婆婆其实像一片柔软的海绵。病痛折磨得她骨瘦如柴,她也不愿意说出心底的隐痛。她打公公,骂媳妇,消解那块冻冰。也许,她不放弃那块冰是因为那块冰就是她生命的寄托。
我对公公说:“就让她骂吧,打的时候躲远点儿。”公公毫不犹豫地说:“那当然。”
总在希望,如那些年,每到饭后,婆婆总要自己洗刷碗筷,我也要抢着洗,几番谦让之后,还是婆婆洗了。说真的,我害怕洗刷那口大铁锅,要说心里愿意洗,那是假的。如果我在婆婆谦让时坚持要洗,那肯定是我洗了。那些年,我经常不失时机地溜之大吉,将一大家子人的碗筷推给婆婆去洗。
假设,这样的谦让还有,我宁愿继续推给婆婆。
幸好,冻桐子花开,是一场必然的美丽,我就甘愿在年复一年的寒冷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