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是但愿有鬼的。
野狐不野
官修正史之外,有稗官野史。野史之外,有宫娥忆旧、街谈巷说、渔樵闲话。而志怪笔记,兴许连忆旧、巷谈、闲话也算不上,只能算是野狐禅。但野狐不野,明人冯梦龙《古今谭概·颜甲部序》有一句话极精妙:“余尝劝人观优,从此中讨一个干净面孔。古来笔乘,孰非戏本?只少一幅响锣鼓耳。”冯氏说正史就是上好的唱戏本子,化而言之,《夷坚志》等志怪笔记本身就是戏本子,与笔乘其实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纱,只在于人会不会读。
读到《夷坚志补》卷十四《避兵咒》,洪迈说,姑苏人卢彦仁,有一天夜里梦见一个男人,向他传授了九个字的“避兵咒”,咒语是“阿游阿哒利野婆诃”。几年过后,中原大乱,胡马饮江,姑苏受到的祸害最为严重,卢氏的亲戚和乡邻差不多死光了,唯独卢彦仁一家老小包括粗仆婢女,因为整日整夜地念避兵咒,没有一个死伤的。读到这里,不禁作如是想:若“避兵咒”果真如此灵验,则慈禧不会“西狩”,李煜不会饮鸩,宋徽钦二帝不会被俘,女真仍在东北打着呼哨放马,今日之世仍是元初的混沌之世。
又读到《夷坚志补》卷六,《王兰玉童》里说,一个叫王兰的商人,做生意赚了很多钱,但生性多疑,钱都换成金珠带在身上。有一天他去城里游玩,路上住在一家野店里,不想晚上得急病死了。店主夫妇两个把他的尸体埋到了山沟里,然后私吞了他随身携带的金珠,买田置地,家境从此丰饶。不想王兰死后,到阴曹地府告了店主夫妇一状,并请求冥府判官让他转世为两个人,一个男身,一个女身,到人间去报冤。后来,王兰的男身投胎到店主家做了他们的儿子,放荡轻薄,家产被他败尽。女身则投胎到附近农家,记得自己前世的事,最终成功复仇。志怪笔记里,经常有类似投胎为子,以报前世恩仇的故事,但是人死后投胎转世为一男一女两个人,仅见于此,算得上志怪中的志怪。
《夷坚志》全本三十二编四百二十卷,凡四五千篇(今涵芬楼本仅存其半),所记多如此类,神奇无理,荒怪不情,无由研诘。以致当时就有人当面讥讽洪迈:“以三十年之久,劳动心口耳目,琐琐从事于神奇荒怪,索墨费纸,殆半太史公之书。曼澶支离,连秃丛酿,圣人所不语,扬子云所不读。有是书不能为益毫毛,无是书于世何所欠?”事见《夷坚丁志序》。
《夷坚志》当真如讥者所言的于人无益、于世无补吗?
自《山海经》《齐谐》以下,志怪笔记小说源流相继至今不断,其中扛鼎之作的操刀者,如干宝、张齐贤、张师正、张君房、钱希白、段成式、洪迈、蒲松龄、纪昀、袁枚,无一不是当时俊彦。即如洪迈,生于世家,天资聪慧,博极群书,《史记法语》《经子法语》《南朝史精语》《夷坚志》《容斋随笔》诸着作影响深远。官也做得好,历进敷文阁直学士、翰林学士、焕章阁学士、龙图阁学士、端明殿学士,卒赠光禄大夫,谥文敏。如此杰出人才,用三十年时间着一部志怪,孜孜于幽明之事,于掇怪录奇,难道真的是闲得发慌?非也,实有深意存焉。
洪迈在三十一篇自序中,陆续自明心迹。乙志序云:“逮干宝之《搜神》,奇章公之《玄怪》,谷神子之《博异》《河东》之记,《宣室》之志,《稽神》之录,皆不能无寓言于其间。”读《夷坚》和其他志怪,深感洪迈所言极是。所谓志怪,其实就是寓言,披着件荒怪的外衣,说的却往往是人间至理,大有喻世、劝世、警世、醒世、镜鉴的功用。吴承恩在谈《西游记》创作的缘起时,也说:“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实记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
《夷坚丁志序》里,洪迈反驳讥讽者,并以太史公自比,这并非是他自我吹嘘(干宝也以“良史之才”写《搜神记》)。《夷坚志》除追神述异、说狐道鬼外,对宋人的风尚习俗、遗文轶事、诗词歌赋、中医方药等等,也多有实录,其中有不少可资采信。一些民间偏方,比如治脚气方、治酒毒方、治铅毒方、治蕈毒方、治鼻方,实有科学依据。
《夷坚志》面世后,上至士大夫,下至庶民,无不争相传阅,自宋迄今,翻刻汇编者不计其数,众多名流为之作序写跋,多有美誉之词。宋代着名诗人陆游在《题夷坚志后》诗中推重此书:“岂惟堪史补,端足擅文豪。”清人沈屺瞻评曰:“第观其书,混漾恣纵,瑰奇绝特,可喜可愕,可信可征,有足以扩耳目闻见之所不及,而供学士文人之搜寻摭拾者,又宁可与稗官野乘同日语哉!”尤以清嘉庆、道光间名臣阮对的评价最有代表性:“书中神怪荒诞之事居其大半,然而遗文轶事可资考镜者,亦往往杂出于其间。”
后世对《夷坚志》的推崇,多侧重于神奇荒诞之外的风习、遗文、诗词以及方药。我则以为,洪迈说鬼道神的数千篇章,同样是万般世象的真实反映,只不过是借鬼神述事而已。所谓的天庭、鬼域、道观、神庙、妖巢、狐穴,其实就是现世人间;所谓的神仙、狞鬼、骚狐、树精、水怪,其实就是现世中人。洪迈以及诸多志怪方家,也是在写史,只是用了另一种“春秋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