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寺人的桃花源(4)

在法兴寺的每一个夜晚,张宇飞看到了一片漂洗得纤尘不染的月光,它流在地上,像秋霜,把心灵上的尘埃擦洗得干干净净,让人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纯洁如婴。月亮的静默中有一种博大的恢宏,勾勒出主体建筑圆觉殿的飞檐翘角,并镀上一道银边,山谷幽暗处幻成一片汪洋大海,空明如镜,突然他感悟到了,寺庙,为失意的人抚平创伤,为熟睡的人守护安详,为觉悟的人提供启示。

月儿应该是很老了,但不见半点沧桑。

又10年中,张宇飞目睹了许多艺术禀赋极高的艺术家一拨一拨前来,他们谈到拈花微笑,佛教所传的其实是一种至为祥和、宁静、安闲、美妙的心境,这种心境纯净无染、淡然豁达、无欲无贪、不着形迹、超脱一切,是一种无相的“涅盘”。

特别有意思的是,12年之后的2015年6月21日,张宇飞在寺庙门口扫尘时,看见一个小老头,从法兴寺台阶上一蹦一跳走上来,没有人陪同。辨认着来人的面孔,他在被唤醒的记忆中,想起这是钱绍武先生啊。

接着山门的台阶上又上来一个人,是袁运生,首都机场最大的一幅《泼水节——生命的赞歌》的壁画作者。当年壁画由于其中包含沐浴的场景,袁运生大胆地画入三个浑身赤裸的傣家女子。首都国际机场壁画一经亮相,立刻引起了社会的巨大反响。

《泼水节——生命的赞歌》这幅画很快被海外媒体敏锐地捕捉到,称“中国在公共场所的墙壁上出现女人体,预示了真正意义上的改革开放”。

同来法兴寺的还有两位大师所带的博士生。他们在圆觉殿安坐在地上听两位大师对话。

袁运生说:这些圆觉造像是用非常具象的造型语言表达了非常抽象的哲学和美学理念。

钱绍武说:七窍凿而混沌不死。《庄子》里是:“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在钱先生看来,七窍是视听食息,是了解与感知世界的工具,混沌是模糊的、抽象的、无法用具体语言乃至外在艺术形式表达的抽象哲学与美学意境。一般情况下,形象一旦具象,“混沌”就“死”了。而崇庆寺是七窍凿而混沌不死。

什么是七窍?观察世界,是用外在具象的形式表达内在抽象的理念。一定要把每一件都看懂,每一窍都打通,而不是都看明白,那不叫艺术,那是高级照相机。

张宇飞第一次知道了:作品很具象的都是二流艺术家。作品抽象的才是一流艺术家。

微妙的,抽象的,语言无法表达的宗教的哲学的境界。抽象和具象就像是火车的两条轨道。

“中国人在宋朝的时候就很完美地解决了。宋在重建精神权威和价值系统中,借助先秦儒学传统,并吸收佛道理论资源,在此基础上对原有道德规范做出理性的说明和形而上的论证,创造出一个使人心有所皈依的人格类型和境界系统。崇庆寺的持蟾罗汉造像,皱纹从嘴巴开始,皱纹是没有间断的,皱纹在动,像龙似的游。口纹似龙,眼纹似凤,眉纹似虫,额纹似虎。龙凤虫虎,雕塑家用很具象的造型语言表现出来的却是很抽象的美学意境与宗教。现实中的造像语言,宋已把佛学的强烈刺激内化为发展自己的内驱力,在承续原始儒学精神的基础上,对佛学进行消化、吸收和改制,融会在自己的思想系统之内。”

大师们来到崇庆寺,停留在老和尚拿着“蟾”的造像前,引发了觉悟生命的禅定。在此之前一定有人跪拜,或思,或观,或停,或走,缘来则现,缘走则空。之前之后,空即是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当时他们说起公元5世纪。在世界发展史上,历史的发展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是连续不断、循序渐进的,而是有着一个又一个的爆发期与落寞期,有点像现代科学意义上的“量子力学”。量子力学发现了量子的波动,而我们的历史可能就如同未曾发现的量子一样,总是在一段时间内“熠熠闪光”。公元5世纪让我们享受到了人类哲学的“高光时刻”。老子、孔子、墨家、韩非子;古希腊的三贤——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与苏格拉底;古印度的释迦牟尼。文明的出现与发展一定是有着生产力作为基础,生产力快速发展之后,文明便会相伴其后。

那个时代,人和物的关系,语言是无法表达的,普通人无法看懂。

人的生命境界一定是不一样的,低维度的交流是点对点,是触觉等信息源在交流,比如蚂蚁;高一点维度的交流是线对线,是色声香味等信息源在交流,比如哺乳动物;再高一点维度的交流是面对面,是通过语言文字等信息源在交流,比如人;更高维度的交流是通过意念,通过思想,跨越时空在交流,比如那个时代出现的老子、孔子、苏格拉底、释迦牟尼。

生命修行到一定境界的时候是可以隔空交流的。

一整天的时间,几位大师在法兴寺3小时,崇庆寺4小时。

张宇飞原本孤独的寺庙生活瞬间热闹了。寺庙,这所“学校”,接纳了无数虔诚的艺术家前来朝拜,他们像水流一般往来不可确定,某些神秘和不可预知性让他学到了很多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