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忙你的。我看看老师傅就要回去了。”父亲站了起来:“听说蜂王浆对咳嗽有好处,我带了两瓶来,老师傅喝喝看。”
“老花钱可怎搞?”老师傅一脸为难,絮絮叨叨地说:“不要花钱不要花钱!”
冬阳朗朗,化着大地上的冰霜,光线刺人眼目。父亲背着阳光,步伐稳健。光线逸散在他的四周,照得他全身霞光四射。年幼的我,很多时候都有一种父亲从太阳里走出来的感觉。渐渐,父亲离家近了,他手上拎着一串猪大肚子,用长长的稻草绳子拴着。
进了家,父亲走进厨房把一个红色的大盆拿到前屋,把两个猪大肚子扔到盆里。母亲过来说:“下坝村王照德家属刚才来找,说昨天家里的猪吃食就不香,让你上午务必去看看。”父亲问还说什么没有,母亲说没。父亲哦了一声,起身去里屋,从抽屉里挑了一些针剂放在兽药箱里,跨上药箱向外走去。
到了承包户家,几句寒暄之后,父亲问昨天给喂的什么吃食,有没有让它到外面吃了什么?承包户一一作了回答。父亲了解完相关情况后,来到猪圈旁观瞧。那头肥猪正无精打采地卧在猪圈地上穷哼哼呢!父亲让家主拿根棍把猪打起来,让它走几步看看。猪的皮虽厚,但它胆小,平常抬抬棍做个样子就能把它吓够呛。但今天这头猪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被抽了好几下才翘翘尾巴不情愿地爬起来,向前蹦跶了两下又吭哧吭哧躺下了。
家主指着猪和父亲忧心忡忡地说:“你看你看,就是这副死样子,可咋搞?”父亲没有搭话,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带有夹子的温度计,走进猪圈,靠到猪后蹲下,他把夹子夹在猪尾巴上,以闪电般的速度把温度计插进了猪屁眼里。猪被人凭空插入一物,平时它那爆脾气肯定得尖叫着蹦起来。可这次它只是抻了一下身子,又恢复了孬样子。
过了一会儿,父亲把温度计抽出来,拿眼前迎光看,他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把温度计当空甩了几下,说发烧了,先打一针看看。从面诊到扎完针,也就十几分钟。父亲洗着手说:“这两天就喂它点麦麸,剩饭剩菜暂时不要喂了。”家主连连答应,说师傅中午别走了,在家吃个便饭,我们哥俩儿喝两杯。父亲笑着说不了,家里还有好多事情。明天上午我再抽时间过来一趟。
治猪的过程有点像中医望闻问切,诊治起来不像人去医院,什么不干先把各种仪器过一遍都要半天。治猪费的是来回出诊走路的时间。
中午吃罢午饭,父母亲都要午休一会儿。母亲先起来烧水,待水烧开,母亲便在灶台下喊,水开喽水开喽!父亲应声而起,进到厨房,掀起锅盖,开始舀水。母亲则去拿来两个小凳子放在盆两边。滚烫的开水倒进盆里,摊在盆里的猪肚子被热水一烫,很快便鼓胀起来。父亲又往盆里倒进一些凉水,一手攥起猪肚子一手拿剪刀把猪肚子咔嚓咔嚓地剪开,腻腻的油水沾他一手。他咽了一口唾沫,不以为然,手上的功夫不见慢。母亲耸了下鼻子,趁手干净,从盐罐子里抓了把盐放在盆里。旋又转身抓了一把喂猪的豆腐渣拌在猪肚子里。父亲蹲下身来,将豆腐渣拌在猪肚子里反复搓揉。
母亲说只有这样,猪肚子才能洗干净。她拿来一把菜刀,就地蹲下,刮猪大肚子内层上的黏液。过了一会儿,换清水洗过,再放上酱油和白酒,继续搓揉。屋外寒风呼啸,父母亲坐在堂屋的小凳子上,他们的手被热水烫得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有说有笑,似乎没有把贫困放在心上。
快三点的时候,洗净的猪大肚子被放进了锅,锅里刚才烧开的水仍然烫手。同时进锅的还是几大片生姜,一些料酒和一小把花椒。母亲把几个木楔子塞进灶洞里引燃,父亲背着兽医箱子出去了。母亲从厨房走出来,忙着把洗猪肚子的几个盆用洗洁精洗净,又拿着扫帚扫地,她天天都似乎没有得闲的时候。阳光透过窗户上的塑料膜,漏着一点儿余晖射在锅台上,周遭静谧。
母亲把家里收拾好,坐在门口西墙一处阳光下织毛衣。
“还要煮多久?”我问。母亲用打毛线的棒针挠着头皮,“最少也得五十分钟吧!”我哦了一声,甩腿跑到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猴子一样噌噌噌地爬了上去,背靠枝干向前看出去。
村里村外的树木,树叶大多落了,光秃秃的枝丫直指天空,显得倔强而执着。一蓬蓬枯草,散乱在地面上,像一个人头上散乱的白发,给人一份苍老的感觉。冬小麦在寒风中无精打采,还在坚持为大地留一抹青色,远远望,像是在灰色的大地上打了一块块青色的补丁。村外不远处的一个水塘,一汪塘水映照着高远的天空。一条牛伸长了脖子,站在塘埂下静静地喝水。小河湾里的河水还没有断流,但清瘦得从远处几乎看不见了。一股尘土被风吹起,远远看,像一股青烟在半空打着旋儿,那是寒风舞动的身姿。近处,一群麻雀落在田地里啄食,一蹦一蹦,显得田里热闹得很。我拿起弹弓向它们啪的射出一粒石子,麻雀呼啦一声,一阵风似的四散而飞。居高招风,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收起弹弓,顺着枝干下了树,走进家拿起靠在门旁的一个顶头U字形的粗铁丝,推着铁环在家门口转圈玩。
过了一会儿,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进屋。母亲走到灶台旁,将锅盖拎起,待锅内的白气散去,可见锅里的汤咕嘟嘟地翻涌着,像锅下有无数泉眼在冒着汩汩泉水。汤中的猪大肚子,在翻涌的汤中一晃一荡、一浮一没,如一条正在海里遨游的鳐鱼。母亲伸筷往锅里的肉上戳了戳,说还不烂,旋即把锅盖盖上。她走到灶台下,用铁钳把灶洞里的柴火往外拖了拖,把灶洞里的灰往燃着的柴火上压了压。这时候,需要用小火慢熬。
当猪肚浮于汤上,汤上飘着厚厚一层重油的时候,就表示可以关火了。此时,屋里香气缭绕,熨帖着人的心肝脾胃,浸润着人的肺肾胆肠。馥郁的香气里似乎还裹着几分热度,浸润在屋内的空气中,滋润着人的面目,温暖着人的手足。母亲盛了一小碗给我。她把大部分猪肚和汤水盛进一个瓷缸里备着,剩下一些留作晚上做一顿美味的猪肚火锅。
母亲把煤球炉子往屋中移了移,打开了炉下的进气门,又把刚才装有大肚汤、猪肚片的小铝锅端出来,将锅放在煤球炉上,顺手向锅里倒了一些开水。空气嗖嗖地钻进炉膛,像大海上的风,在唤醒帆船。倏忽工夫,火便泛了出来。起先,只是一溜儿火焰从炉膛里蹿出来,像魔术师手里抖动的红绸子,来回一晃,倏的不见了。不大一会儿,蓝艳艳的火苗像爬山虎一样沿锅壁上溯,火势很快活泼了起来,从一旁看,泛出的火苗像是把锅底给托了起来。
我无所事事,守在炉旁烤火,透过透明的玻璃盖子饶有兴趣地看锅内食料的变化。一开始,锅里还没有全然化开的汤汁,沉浸在开水里,像天上飘着的云彩,悄然汇聚着又悄然扩散。渐渐的,凝固状的猪大肚汤,缓慢地化成了液体,油花在锅里游荡来游荡去,碰上了便合二为一,成为了更大一点儿的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