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民间

1、

正月十五吃汤圆。

彼时清贫。在乡下过元宵节搓汤圆,似乎是一件雅事。刚刚食能果腹的乡人,搓汤圆的能有几家?

父亲坐在檐下的老藤椅上。小烟袋翘翘,眯着眼睛吐一口烟圈,声音里略带惬意和轻松:杨三姐,正月十五了,吃罢你搓的汤圆,年就跑远喽!

一张旧案板被搬到了院子里。母亲坐在阳光里,麻麻利利地搓汤圆。

乍暖还寒的凉风,吹着她略显单薄的青布小袄。半墙红杏的蕾,一丛疏篱。半掩的柴门,几只小鸡吱吱叫着要去春光里,母亲弓着腰沾着白扑扑的面粉怜爱地轰着它们。小黑狗熟门熟路,老练地一抬脚跨进那帘绿色水墨。

正月十三舂糯米。父亲买了两斤。母亲自己动手在东篱如奶奶家的大石臼里,细细舂了半晌。又拿小细箩一遍遍筛。筛出的小碎粒子倒在黄陶大碗里,再去石臼里慢慢舂。

彼时的我看母亲舂米。歪着小脑袋靠在母亲一侧的肩上打盹。母亲的肩头有节奏地抖动,像摇篮。梦里我一定吃上了白胖圆甜的汤圆子,口水在母亲的青布小旧袄上,渍出一团小梅花。

母亲停下来,抹拉一把额头上粉粉的汗珠子,点一点我的小鼻头,说一句:“小馋猫!”

小脚如奶奶,慈眉善目神佛一般,老槐树下递过来一句话:“爱甜口的妮子,性子软。命也甜。”

正月十四烀红薯。吃了午饭,日头渐渐有了温度。母亲指挥三哥下窖扒红薯。新婚的三哥特别卖力,直想着让三嫂吃上母亲搓的汤圆子。

那年月农户们还不富裕,小门小户出身的三嫂还从未吃过叫汤圆的东西。柔情蜜意的小两口,三哥一定没少夸大其词地描绘那个叫汤圆的人间美味,以至于那个羞涩清秀的女孩,忍不住悄悄向小姑子求证三哥话语的真实度:

“小妹,汤圆甜不甜?”

“甜呀!甜掉眉毛。”

“那,小妹,汤圆糯不糯?”

“糯呀!糯掉牙齿。”

三嫂甜甜地笑了,白润的小圆脸像一只汤圆。

母亲把三哥提上来的个大清鲜的红薯洗净,放大铁锅里烀。三嫂在灶膛里架上干透的柴,红红的火舌探出来,直想舔一口女子鲜嫩的脸蛋。

父亲和三哥在院子里喝茶,俩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春耕,然后是长时间的无话、冷寂、尴尬。

三哥端着搪瓷缸子凑到灶间的三嫂跟前,晃一晃热气腾腾的茶缸,笑一笑:“娘子,请用茶!”三嫂红了脸,低头说一句:“起开!没正形。”烟气腾腾中,母亲低低一笑,掸掸围裙,扭身出门。

小丫头嘴里扯断半根麻糖,投进茶水。半弯着腰的三哥忙不迭擦着满脸的热水,回身就撵。我早就窜逃如兔,一路得意。

烀面了的红薯,衣衫不整。待红薯稍凉后,母亲扒掉薯衣,黄白的薯肉乖乖挤在大黄盆里。洒了半斤白糖,拌匀。最后,母亲捋净十指,挤出一团放进嘴里咂摸,又挑一点放进我嘴里。

我小大人似的郑重点头:“齁甜!”母亲笑了:“那就行了。”

从三岁起,味觉和嗅觉异常灵敏的我,是母亲调馅的咸甜口尝试师。

正月十五,搓汤圆。母亲一大早就在清凛凛的篱笆院里忙活开了。父亲起得更早,喂了牛,扫了院,搬出了桌子。然后,烧一壶茶,披了袄,坐在檐下喝茶、吸烟,看母亲忙活剩下的细活。

母亲和面。两斤糯米粉倒进一大瓢白面。母亲说,人多,多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