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八月十五月儿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母亲拜月的糕点红红绿绿,还没撤下当庭几案。菊姐迎亲的队伍已吹吹打打涌进了篱笆院。
父亲张罗着散烟、倒水、搬凳子、招呼来人。唢呐队起劲地吹,摇头晃脑,腮帮子鼓鼓的,喜气洋洋,卖力吹奏着一出人间喜乐。
母亲和三嫂在东厢房忙成一团。给新娘子绞脸、修眉、搽水粉、抹胭脂、盘头、戴花。换了红衣的菊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母亲。母亲手里握着半截眉笔,弯下身子,一只手托起菊尖尖的下巴,仔细端详。果然是初妆还羞怯,一颗胭脂心。一张小脸唇红齿白,千里莺啼绿映红,美得像床头画上的扑蝶宝钗。
最后,母亲抬手拔下自己髻上的银簪,插在菊乌溜溜的团髻上,又把一朵喜气的红芙蓉戴在女孩的鬓边。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妥了!我的菊,今天是最美的姑娘。”
菊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的怀,环着母亲的腰,嘤嘤而啼。母亲也落了泪,直说:“傻孩子,大喜的日子哭嫁吗?小心花了妆,快起身,让娘给你补补妆。”
出嫁前,菊在我家住了整整一年零一天。
那年的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一个女孩走进了我家篱笆院,惊惶不安。
记得那晚月亮好圆好大好白。像二八姑娘白润润的脸盘子。父亲在当院摆了香案,母亲在案上摆了瓜果与月饼。月饼是母亲头几天打的。
我们那时的乡下叫打月饼。用花生碎、白糖、白芝麻以及集上买来的青红丝做馅。花红柳绿的月饼馅拌了足足半斤的香油。香油是父亲请人磨的,芝麻是自家种的,叫小磨香油。实打实的香,香掉眉毛。
母亲打的月饼,酥、香、甜。村里的妇人们都来学,软性子的母亲耐心地教,可怎么也教不会,她们打出来的月饼硬得像十冬腊月的冷馒头,一饼子撂过去能把狗砸晕。
父亲说:“做这得慢功出细活儿,能是那班子粗枝大叶的泼辣娘们干得来的?她们长了我家杨三姐的一颗七巧玲珑心了吗?”说完,神情露出十二分的小得意。
那一晚,母亲上了供果,焚了高香,拜了明月。我们坐在大月下吃月饼。父亲照例泡了热滚滚的大叶子茶,居然没燃小烟袋。母亲诧异。他笑笑说,不能拿那呛人的烟味,污了这高情雅趣。母亲温柔一笑。
这时,菊窸窸窣窣推开半掩的柴门走了进来。
月光下的女孩寒瑟得像一朵单薄的菊花。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说着一口南音,嘤嘤细细像鸟语。母亲一句也听不懂。父亲年轻时在南方做过工,努力辨听,断断续续,拣要紧的话语终于串成了个事情的大概轮廓:
姑娘是云南人,家贫。一个月前,她父母收了一个豫东人的财物,她便被“娶”到了这里的乡下。然后,就是姑娘反悔,逃了出来,但又被抓回。再逃,再抓回,再逃……
父亲与母亲都明白了。
心软的母亲落了泪。找了衣服给女孩披上,打了热热的洗脸水让她擦洗了手脸。又在小灶屋里烧水打了两个溏心荷包蛋,端了两只月饼。那女孩狼吞虎咽像生猛小子。母亲拭泪,对父亲说:“天下还有这般心狠的爹娘!”一转身,父亲居然抽起了小烟袋,剑眉紧缩,神色严峻。
吃饱喝足的女孩,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母亲面前,用生硬的豫东话喊一声:“娘!”又扭转方向冲父亲喊一声:“大!”
后来。女孩就成了我的菊姐。菊花一样在清贫温暖的篱笆小院安身立命,花色奢华,满是甜蜜。
再后来。父母用我家唯一的耕牛大老黄作为交换条件,让它代替菊姐“嫁”到了寻来的那户豫东人家去了。至此,菊姐便理直气壮、抛头露面地做了我父母的女儿。
第二年的春天。赶集卖菜的菊,邂逅了邻村英俊善良的小伙儿。可人的月老便赐给了她一桩美好的姻缘。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晚的新娘子,菊姐的白月亮,圆在了另一个篱笆院里。从此,将儿女承欢,热气腾腾,一如木门深处滚烫的生活。
菊姐出嫁了。父亲和母亲夜深了也没睡。父亲抽着小烟袋,一明一暗间,神情平静而安然,黄瘦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慈和。披着旧衣的母亲望着窗外,只见月华如水,花开欢喜。她清甜说一句:“菊花开了,木芙蓉开了,呀!绣球花也开了!”
可不是!一院子的花朵都是他们情意殷殷的女儿。
日子深耕细作往前走。父母的民间小光阴,五谷的秋香味还在弥散,很快就一冬无雪天藏玉了。民间的重头戏也紧锣密鼓起来,父母的年,就要欢欢喜喜到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