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家里的两扇木门上锁,我也丝毫不会慌乱。因为,我知道钥匙藏在哪。不是门头上缝隙的那个凹槽里,就是窗台上那盆绣球花的盆底,再或者是西房墙角小山一样堆积的脏衣服下面。
至于我妈和我爹谁最后一个出门,锁门,走出院子,是去邻家串门,去村里溜达,还是去地里干活,去斗山镇上采买生活用品,这些都不重要。还有,第一个从外面回来的是我还是我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家人,都不用担心进不了家门。这是我们家的秘密,和外人不能说,万一遭贼惦记呢!虽说家里的陈设如清水白菜般肉眼可见,但日子能风平浪静,也是幸福。一如我妈挂在嘴上每天至少说十遍的“平安就好”,说的就是这回事。庄户人眼窝浅,因为家底就浅,根本经不起山崩海啸的考验,不遭遇啥大风大浪简直要感谢老天的恩泽。我稍微长大一些后,总觉得我妈格局小、目光浅。在一天中的某个时刻,我常常望着我家南面不远处高耸入云、毫无遮拦的斗山,心里一遍遍说:“等着瞧吧,我一定要翻山越岭走出去。”
隐藏起来的钥匙自带温度,打通着内和外的距离,也照见一家人有条不紊的生活。时隔多年,我却再也找不见那把钥匙了。它潜藏在岁月深处,无声无息,却又不停地敲打我、警醒我,示意它的存在。唉!即便有那么一把钥匙,又能怎样?已然没有那样一所房子原封不动地在老地方等我。我与房子的距离、与故乡的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有房子就有家吗?那所房子,可是那一对夫妻积攒半生的气力,用汗水和泪水和泥,用骨骼和毅力做椽和檩,搭建而成。
那个夜晚是镌刻在记忆里的一幅油画,色彩单纯、画风疏朗。次日,新房子的房顶上要苫一层保温材料,前期准备不足,于是,我的父母就着白花花的月光,在我们那并不宽阔的老院里,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夜。中间,我一觉醒来,透过窄窄的长条窗玻璃望向外边,他们两个人跪在满地同样白花花的麻秆上,一个的手在麻秆间穿插绕绳子,一个接过绳头,在密密麻麻的麻秆里一圈一圈上下缠绕。他们身后,是走了两道麻花绳的铺展的麻秆垫,整整齐齐,像洁白的炕垫。他们嘴唇翕动,一个说,一个听;一个又说,另一个在听,边编边说。说什么,我听不见。妈和爹是铁打铜铸的,不瞌睡?目前的居所可能太让他们憋屈了,屋后那个邻居好像《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坏蛋,看见我们时眼里就像扎了刺,凌厉的眼神像要把我们生吞。我的父母没有孟母三迁的能力和见识,但他们分明沉浸于编织生命中一种宽敞和远大,仿佛从一个狭小之地搬离,就避开了生活的大部分困顿。秋虫唧唧,夜深露重。他们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欢喜之情倾泻,布满小院的角角落落。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一二。索性就不想了,合上眼皮,躺倒再睡。在半睡半醒之间,能感到洒在炕头的月光,同样抚慰着一旁香甜睡梦中的弟弟。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那种动作和静谧并不永恒,一切的一切会淹没在时序的更迭中。我即便不望着雄浑的斗山发呆,不暗暗发誓,不翻过斗山走向未知的天地,那种秩序也会被打破,会湮没于后来不断产生的新的秩序。我是把那个月夜的魂魄留在故乡那个破落的旧院里了,一同留下的,还有那无垠的宝石蓝的星空带来的幻觉。父母盖起新房子之后的稠密时间里,照样一次次悄悄地给我们留下开门的钥匙。想起钥匙——那把仿佛一直被我紧攥在手里的钥匙,我还是不由得忆起,在获得新房子钥匙之前那个片段——
“这是你的外孙们吗?”来借农具的村民瞅着我们问。
“——嗯,是,是。”老姑迟疑了一下,说。其时,我和我弟一起坐在老姑堂屋地上堆积得很高的葵花籽上,望着两扇木门,望着猪叫羊咩的院子,支起耳朵听是否有街门打开的吱呀声。秋风起,不断有高高低低的风携着细碎的尘土席卷过来,破门而入,吹眯我们扑闪的眼睛。“来老姑家五天五夜了,妈怎么还不接我们回去?”小孩子也不白吃闲饭,老姑家到底种了多少亩葵花啊!真是烦人。我们得扬起细瘦的胳膊,抡起一条小柳棒,不停地敲打有如脸盆大、结满瓜子的葵花盘,让密密麻麻的黑瓜子一颗一颗跌下来,落在堆起的瓜子上。捶打葵花的时光一点也不美,那些脱离了茎秆和大地的葵花,蔫了吧唧,比梵·高油画里的向日葵差远了。老姑家没有多好的吃食款待我们,就是陈年的酸菜拌着捻碎的山药蛋,上面滴几滴菜籽油,黑乎乎的一坨,就是下饭菜。弟弟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一副吃泥的样子,我也没办法,不敢吭声。老姑一家大大小小六个人,和我们吃的一模一样。那时,我们斗山镇上大多数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般颜色和滋味,与吝啬、歧视、虐待无关。我家距离老姑家大概只有二里多路程,但对于两个分别才八九岁和五六岁的孩子来说,那距离算是遥远的。我们不在家的日子,我妈和我爹,再不用把钥匙藏在那几个秘密的地方了吧?心里那种铺天盖地的荒芜,以及对斗山脚下那一所有了年头的土坯房的了望与渴盼,竟然穿透岁月的风沙,一直蔓延,成了我如今反复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