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石榴树旁,我和几个女孩子跳绳、唱儿歌:“桃儿红,杏儿黄,五月初五是端阳,粽子香,包五粮,剥个粽子裹上糖,幸福生活万年长!”
母亲温柔一笑:“想吃粽子了吗?”
彼时榴花盛开,像给端午簪一头红绒花。
那几天小妮子看《红楼梦》,正翻到大观园里热热闹闹过端阳:制香袋、佩香囊、红麝串、赠扇子、插艾蒲、系虎符、吃粽子……
《红楼梦》里的粽子长着一副小巧标致的模样,像大观园里的女孩儿一样清贵,再佩上元妃端阳节赏下的红麝串和宫扇,绿玉盘里,一颗颗六角的莹莹白玉含着红玛瑙,隐隐透着贵气呢。
我是活在《红楼梦》里最朴拙的小精灵,我的灵魂,像一尾白狐,在潇湘馆、藕香榭、稻香村隐隐约约……
《红楼梦》毕竟是一场梦。我的人间,风烟清寂又清贫。
那些年,榴花开,母亲包粽。
老屋门前的老石榴树,跟母亲一样,多子多福似的,拼了命地爱光阴。
老树新花,榴花喜眉喜眼,是娇俏的姑娘,三四朵挤在一起照镜子,吵吵嚷嚷的,你嗔她压了你的红纱裙,她怪你踩了她的绣花鞋。
一树红嘴吵得父亲都心烦,年年嚷着要砍了去,年年又喜笑颜开地摘石榴,嘴比石榴嘴咧得大。
青箬苞黍粽,紫丝络莲藕。
母亲在榴花下包粽子。青青的箬竹叶,紫紫的粗棉线,整装待发。粗朴的黄陶罐里满满的杂粮米:高粱、玉米碎、小米、糯米,旁边放着红枣、绿豆、红豆,它们等着母亲让它们穿新衣坐花轿,吹吹打打嫁人去呢。
那些年,每到端午,母亲就捧出了一年的珍藏。包粽子,也是亮出了清贫的家底,仅次于过年和中秋的隆重。
麦饭香,菱歌长。
彼时所谓端午的隆重岁月,不仅仅因为粽子极珍贵,更是因为新麦下来了!母亲奢侈地蒸几锅新麦面的馒头,又白又软又香,让我和哥哥们,可以饱饱地肆意地吃上几顿了;端午时野菱角铺满了塘,极淡极白的小花,像乡下浣衣的姑娘,坐着带小齿的三角舟,临水照花地唱歌呢;榴花更是不加掩饰地展露着浓艳的心事……
父亲那时常常戏谑,说母亲就是我们朱家的穆桂英。一大家子人在她的率领下,日子就像粽子,外表贞静瓷实,内心白糯香软、清和圆润,既阔达又细腻地过流年。
彼时的母亲包粽子,是极讲究的。父亲偷偷对我笑话她“穷讲究”。我抗议!粗茶淡饭的日子虽然让她眼角生出皱纹,却泯灭不了她骨子里的清贵和对生活的热情呀!
母亲用新绿的苇叶,绵韧的棉线,把一只只包裹着花生、葡萄干、红枣、糯米的粽子,捆成菱形、枕头形、小宝塔形、圆棒形等等各种小巧美丽的形状。
哥儿说,我吃菱角的。
姐儿说,我吃宝塔的。
弟弟说,我吃大棒棒的。
妹儿说,我吃……我吃……小枕头……
母亲温柔地笑。她把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水,点一点男娃的小脑瓜,刮一刮妞儿的小鼻头,爱怜地说:“一群小馋猫。”
粽子在屉上蒸,灶膛里跳跃着红红的火苗,欢欢喜喜的,映着烧火父亲憨厚的笑脸。
香气铺满柴门小院时,粽子熟了。敬祖宗,拜屈原,给东院的爷奶和西院的叔婶送过去两盘,然后,我们围坐在掉了漆的小木桌前,母亲把一小盘热气腾腾的粽子端上桌,孩儿们不争不嚷,安静地等着母亲分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