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每个人的小瓷碗里,放上一只他们喜欢的粽子,轻轻念叨着:“你的宝塔,他的小菱角……”六个孩子,母亲一个也没分错。剥开墨绿的粽叶,洁白的米团,嵌着一颗颗深红油亮的“玛瑙”,好看极了!味道也美极了!清香,甜而不腻,咬一口,唇齿生香。我们细细地品味着每人仅此一只的粽子,小小的心里溢满了幸福和骄傲!
是啊!在那个年代,我家能在端午节吃上粽子,在村人眼中,是何等的奢华啊!那时的那天,能用棉籽油炸上几个糖糕的人家,村子里都寥寥无几。
被粽香吸引来的邻居小孩,倚门吮指。
母亲便把自己和父亲的那两只,慌慌地剥开,切成极小块,在盘子里托着,连同另一盘熟透的红桃子,端去分给门前的孩子们吃。
后来,年迈的母亲告诉我们,那些年月包粽子,她其实只能闻闻粽子的香,从不知其味。
少时看《红楼梦》里的粽子,一团奢华,流光溢彩,像那些女孩的青春,但终究浮华散尽,花落人去;少年时看着母亲在榴花下包粽子,父亲在灶间烧火,一团喜气,烟火繁复又俗气,却是最温暖,也是最民间。
5、
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
那一段日子,雨绵绵下,不大不小,不急不缓。囚得人哪儿也去不了。墙角篱边草木都排山倒海地生长,新绿老绿挤在一起,像长了脚一样重重叠叠覆上人心头。
母亲不喜欢串门子。坐在檐下翻翻旧书,缝缝补补。不时抬头望一望铅灰的天空,心头万斛惆怅的样子。
看雨脚扯得又绵又长,看对面篱上一对花腹鸟夫妻缩着翅膀,水淋淋立着一动不动,淋傻了似的,她不禁皱起了两道细弯的黑眉毛,捡起脚边一块碎柴,遥遥投过去。嘴里喊:“快回窝吧!傻鸟。”
父亲笑了。鞋底子上磕一磕烟袋锅子。“跟一对鸟置气呀!杨三姐。”看来,这雨下得人心里起毛长醭了,再好的性子也禁不起潮。父亲拿眼角瞟着母亲。
母亲蹙眉。不语。突然说:“朱先生,这打起了连阴天,柴房的干柴够不够烧?眼瞅着三媳妇快生了。”
“这个不用你操心,柴火烧到孩子满月都足足的。到时候,你只管熬汤水煮鸡蛋好好伺候就行了。哦,也别太累着。”父亲闲散地抽着烟袋锅子。
母亲又不语。托腮。膝头一本旧书被檐下带雨的风胡乱翻着。
父亲说:“你注意到了吗?这几日南边的蘑菇叔家,灶间好像没冒烟。”可不是!父亲说着说着就立起身来。他扯过车把上搭着的空化肥袋子披身上。“我去看看,不放心。那老屋快朽了,这雨下的,墙体都要酥了,可别塌喽。”
母亲大惊:“快去看看!我的老天爷呀!可别出事喽!”一边催促早跑进雨帘中的父亲,一边十指在额,低眉合掌。
接下来的几日,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像性子不愠不火的女子,火上房也不急,招人烦也不知。
父亲和红财大伯他们几个管事的,一起帮助房顶破败、湿灶湿柴、饥寒交迫的老光棍蘑菇叔,把破褥子、烂席子一卷,暂时收拾出队里从前的牛屋住了进去。起码干床干褥能栖身了。一日三餐就由母亲和红财大娘几个妇人轮番送。这蘑菇叔日子过得破破烂烂,实在哀戚。
日子在雨天里不紧不慢地过。父亲心里有点急,想趁着雨停给蘑菇叔修房呢。
母亲拿了大饭勺,在小灶屋门前探出一只手臂,举着向雨空里一下一下地做舀水状,嘴里虔诚地念叨道:“勺子挖挖天,云彩上南山,南山下大雨,这里好晴天。”
还别说,母亲的虔诚似乎打动了龙王。第二天,居然雨过天晴了。父亲站在篱笆院里,深吸一口清甜潮润的气息,孩子似的欢喜无边。开工!他大手一挥。
日子响晴。父亲和村里的男人,拉砖、运土、伐木、和泥、锯材。后来,十几户的小村,几乎家家都参与了进来。有力的出力,有材的出材,殷实的出钱。凑凑合合,众人拾柴,八九天的工夫就在蘑菇叔的老屋旧址上,盖起了一间敦实的矮小土屋。扎实,硬朗,像村里的汉子。他们还在篱笆院的东南角,用木板和树枝枯草搭了一间小灶屋,远远看着,像茅厕。
牛屋里饭来张口,吃完就睡大觉的蘑菇叔,连同破衣旧衫、几件破烂一样的家什,被请回“新房”,父亲在当日还放了一挂红红的鞭炮。村里人发现,多日“养尊处优”的干瘪蘑菇叔,居然有些白胖了。
有贫嘴的妇人打趣道:“爷!请您老人家打道回府喽!”有男人哈哈笑着,唱一句豫剧《坐轿》:“红毡铺上地芦席罩上顶,我带领满朝文武俺都下龙庭……”“蘑菇叔,您老要不要来一句?”众人哗然。
夜里,大月当空,疏枝扫窗。父亲在当院里哗哗啦啦洗了澡,回屋。轻轻上床,疲惫趴下。月光下,母亲拿小拳头心疼地捶背,叹一声:“朱先生,你一身舍得,若脖颈插上一把破扇就是那济公了。”
父亲那晚睡得香甜,鼾声里似乎都带着肥皂的淡淡茉莉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