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碗田(2)

父亲耕种、守候口粮田的态度是专注的、严苛的,容不得半点敷衍。他又是个急性子,且生性好强,农忙季节一到,他总会抢人一步,将活儿赶在别人的前头,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会安宁。耕田犁地时,父亲反复跟我们叮嘱:“做地不做边,少了一大片。做田不做角,亩产丢一角。”

1997年,我结婚了,从这个村子嫁到了另一个村子。那时刚好碰上夫家村里正在进行五年一次的土地调整。我忐忑不安地回家迁户口,父亲二话不说,立马到村里办了迁出手续,我的户口从此从家里迁了出去,随后我在那边也顺利地分到了口粮田。

后来,弟弟进城另谋生计,我也靠着一手美发的手艺养家糊口。我们渐渐疏远了田地,也渐渐远离了农耕生活。

冬天很快过去了,大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解冻。春暖花开时,父亲挂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导流袋被取下了,瘘口接上后,父亲又可以体面地在村子里四处走动了。

春天,青草在荒芜了一季的田块上长成了茵茵一片。父亲拖着还很虚弱的身子从田块的这头,走到田块的那头,又从田块的那头,走到田块的这头,来来回回。面对那些疯狂滋长的野草,父亲惶惶不安,有时无端发火,有时沉默不语。

母亲洞悉父亲的心思,她悄悄地打电话跟我说:“你父亲耕种了大半辈子的田地眼看着就要荒芜了,他心疼,却又无能为力。”我知道父亲对于土地的感情,是我们这辈人无法理解和替代的。土地荒芜对父亲而言,是一种失职,一种罪过。他大半辈子守着自家的饭碗田,风里耕耘雨里播种,为家人收获了一份踏实日子,他是满足的,也是有成就感的。父亲对耕种土地的执念谁也无法撼动,就像人活着必须吃饭一样。他常常说:“家中有粮,心中才会不慌。现在人们的生活虽然富足了,但人应该要常回头看看,忆苦思甜,才能体会到今天的幸福,这样人,才不会忘本。”我知道,只有经历过那些苦日子捶打的人,才有如此强烈的忧患意识。

为了排解父亲的焦虑,母亲特意选了一两块较为平坦的田地,在上面种些玉米、豆子、番薯等杂粮。沉默的父亲就像一堆日渐黯淡的火被重新点燃,他的脸上又有了光彩。他随母亲来到田头,指点着母亲播种。父亲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红晕。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父亲的身体渐渐硬朗了起来。闲不住的他又将那些荒芜的田地一块一块地拾掇出来。在母亲的帮衬下,两人又一起种下了四季。身为子女,我们既感到欣慰,又觉得无奈。

如果让我用一个最深刻的形象来描述父亲,那一定是一个瘦长的、身着粗布衣的背影,挽着高裤角,裤角上沾着泥巴,一双粗糙而强有力的手在田间劳作,黑褐色的泥块一点一点地被翻开……那一刻,我感受到他的喜悦和力量。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农民,他大半辈子专注耕耘着他的饭碗田,干着自己最擅长的农活,他那灰扑扑的人生,也有闪亮的光点。如今,九年过去了。父亲的饭碗田上又长满了茵茵麦苗。大雪将近,我忽然想起父亲又该下田捶麦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