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隔壁我们的诊室,坐在我的位置上。
打扫过的屋子虽然没有焕然一新,却也有了几分鲜活的人烟气。我没有用,也没有给张医生说。他还是一天天骑自行车回家,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沉静,看不出疲累和不悦。过几天钥匙还给张医生,中午再去早了,又能听见呼噜声。
他们在院子里闲聊,兴武媳妇和我老师在说她的孩子,我在离他们三五步的压水井跟前洗手,张医生轻轻说,这闺女真是好啊。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局促得想逃。
2、
白杨镇是秦楚古道上的重镇,炎帝时,称伊国,商朝称有莘之野,又名空桑。我那时回家走过的路,前两年发现了大片的陆浑戎古墓群和古城址。白杨镇春秋战国时期便是洛阳通往江浙的商贸古道,明清时期重兵守戍,便称白杨戍,我们洛南人都叫它白杨树街。据记载,这里清朝时期商贸鼎盛,驼队马帮云集,300年前的山陕会馆还在。抗战时期,河北省许多机关学校迁来这里,是着名的抗日根据地,也是后来的工业大镇。
在这个历史久远,工农兵商文都留着鲜明痕迹的地方,生意人的精明、行伍人的豪爽、庄稼人的温厚、街面人的霸道、大家族的傲慢、混混儿的无赖,都混杂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有力的、喧嚣的繁荣景象。
这里离我家不过二十里路,路窄车少的年月,乡亲们很多人都是来这里赶集,买卖牛羊、买猪仔、拉煤、购置家具。商贸古镇独有的优裕和见识,让白杨人有着天生的优越感。十里八乡流传着这样的段子:问一个年轻人是哪里人,如果他仰脸侧目回道:“街里,咋?!”——那他真是白杨人。
我没遇见那样说话的人。每天从街上过,我从不与人讲话,认识的这几个人也都平和,我们说话的口气也从客气变成了随意热络。
新住处是老师帮我找的,在卫生院东跨院。下了班,出门向东,一路上走过理发店、鞋店、派出所、服装店,十字路口向南拐是蔡家胡同,路两侧依然是各种店铺。一三五逢集,东西三四里长的街上只能步行,我们的门前更是拥挤不堪。赶集的人趁着来看病,我们也跟着忙起来。
遇见了两次村里的乡亲,他们惊奇又热切地同我打招呼,我心里又热又酸,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
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像落入大海的一片叶子,孤独地漂泊着。这孤独不只是无人亲近、无人诉说,最主要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也没有谁能够给我一点勇气和力量。这尽头,仿佛只有一个不能称之为理想的卑微念头:回去,做一个最底层的医生。这微弱的光,像深夜旷野中的一朵不能再小的火苗,微风一过就能吹灭。
3、
我学得很快,老师开始把一些事放手交给我,自己在旁边看着。她大部分时间一声不响,偶尔我的手法不是太规范了,她打一下我的手,或者碰碰我胳膊,我赶紧纠正。要还是不对,老师不说话,严厉地瞪我一眼,手把手教。没有多久,接生、门诊小手术老师就可以不动手了,她虽然不说什么,但看得出很高兴。学开药治病,全凭看,自己再琢磨。妇科病无外乎炎症和月经不调之类,也有因为治好了不孕症,抱着孩子来感谢的。说真的,老师的理论知识并不高,但是经验丰富,她的用药,单一而守旧,但很是便宜。她说话直而且哏,却还是有很多人找她看病。
几个月后,我向老师申请,说想去卫生院病房学内科。老师同意了。她知道,我们这些孩子,只有两条出路:留在卫生院,或者回去做乡村医生。无论哪种结果,要想独当一面,哪一科都必须学会,实践的能力比书本知识更重要。妇产科的底子基本够处理外科的包扎缝合,内科,是绝对避不开的科目。去大医院学习确实更规范,可那里基本上都是急危重症,一个乡村医生,只要能识别,及时转诊,就够了。乡卫生院在治的病种谱,才是我们最需要学习的。当我们学完了内科外科妇产科儿科,也还只是一个新手医生,经验一定会积累得很快,但想要做个好医生,一定还要再去大医院进修。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学习费、生活费,大城市与小地方天差地别的费用,也是那些农村父母们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
我去了卫生院,不再日日往街上去,病房楼到东跨院两点一线成了固定的轨迹。
在各科室学习的学生有好几个,我们慢慢熟悉起来。他们中有两个卫生院职工子弟,有几个乡村医生的孩子。他们都算“世家”,门里出身自然有底子也有底气,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学生,算起来只有两三个。
那时的白杨卫生院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外科、骨科、内科、妇产科,都实力雄厚,有当时先进的X光机,是全县除了县里两家医院之外最具实力的医院。特别是骨科和外科,足足辐射了南半个县。这样一个卫生院,能同时带十来个学生,也不足为奇了。
内科在后面的住院楼二楼,两个医生都三十几岁,如果没什么事,他们很少在楼上待,有事去对面楼上叫,不过几十米的距离。
好像也没有多久,范老师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行了再找我。”在几张空白的处方下角签了自己的名字,走了。我受宠若惊也战战兢兢,仗着先前的底子,试着开起了处方。药房里往往是范老师的爱人在值班,她看了自己丈夫龙飞凤舞的签名,上面是相去千里稚拙的字迹,没有审出来什么不妥,照方抓药。
其实,也无非是感冒发烧咳嗽拉肚子之类,重的,不用请示老师直接就动员转院。时不时就有喝了农药的病人拉进来,一路惊慌失措的家属,一身农药味的服毒者,场面杂乱,气氛紧张。喝农药的大都是妇女,生活的重压、琐碎的失望和无望层层叠加,使她们终于绝望。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悲伤的事大都发生在秋天?最多的一天,我站在病房外面的木床上,洗了四个胃。
那时的洗胃器是橡胶的,手动。病人躺在光板床上,长长的橡胶管子插入胃中。用绷带缠过的开口器在病人嘴里扩开,防止他们咬断管子,或者抽搐时咬伤舌头。我就站在病人头前,旁边一桶井水,很少来得及去烧些热水兑进去。我往漏斗里灌一瓢水,看着水进去又和着食物残渣吐出来。有时管子堵了,便捏几下中间的球囊,水又流入胃里,翻腾几下,冲口而出。那些呕吐物的样子引起人严重的不适,浓重的农药味扑鼻而来,我的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差一点吐在床头上。一瓢一瓢的水灌进去,吐出来,终于渐渐清稀,气味也越来越淡,一桶或者更多水之后,胃,终于干净。
原本两个人都按不住的狂躁病人已经无力挣扎,躺在湿淋淋的床上浑身发抖。凉水带走了她身体里大部分热量,无数次呕吐使得她涕泪俱下筋疲力尽,如果喝得药多或者时间长,吸收进去的农药甚至使她抽搐。
在洗胃的过程中,护士或者其他学生已经按照老师的医嘱,打进去了阿托品。收拾好洗胃的东西,病人挪进病房,保暖,看瞳孔,一遍一遍推阿托品直至“阿托品化”。这样子的忙碌要持续很久,阿托品经过静脉血管注入体内,五分钟一次,十分钟一次,半小时一次,一小时一次……直到中毒的人脸色绯红,肌肤燥热起来。整摞的空盒子就放在病床边。好多个夜就在这样的重复中过去了。
那时的农药有机磷类的居多,敌敌畏、1059、3911、敌杀死,药虽烈,抢救回来的机会也很大。那些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老师说“就算再想死也不会喝药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喝进去的农药并不多,症状也不重,但她赴死的意志无比坚决,始终闭着眼睛,咬着牙不让下胃管洗胃,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我们用了开口器强制洗的胃。她的丈夫靠墙蹲着,一副后怕又愤恨的样子。她的婆婆,一遍一遍恨咄咄说着:“都不想想恁小的娃!打几下至于吗?他还能打多重?花钱买受症!”一圈的嫂子婶子小姑子,除了埋怨,没有谁安慰她一下,没有人说一句她的委屈,也没有谁哪怕握一下她的手或者为她拢一拢脸上湿漉漉的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