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白杨(3)

我愤愤地想:这样的家庭,想死的念头还不是随时就有!进进出出中,我像寻衅一样呵斥这个、指使那个,那家人大约觉得医生可能就是这般态度恶劣吧,乖乖忍着我的“恶”。直到娘家妈来了,拉着女儿的手叫一声声“乖乖娃儿”痛哭不止,服毒人的泪水汹涌而出。我没有再恶声恨气说话,只是半是驱逐半是劝,赶走了一群让人生厌的人。

这就是那个时代许多农村妇女一生的写照,她们拥有的尊重和温暖都那么稀薄,爱,更是稀有的存在。她们卑微一生,早已放弃了无力的抗争,将一切的苦难归于“命”。然而,即便是这样绝望地活着,她也不大可能离婚,能够阻止她自由的东西太多太多。

我坚定地知道,我是不会这样活着的!千百万人有千百万种活法,我想象不出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在实实在在的现实面前,未来是个巨大的未知数,把握不了的畏惧和终有光亮的希望此起彼伏。从医的路仿佛很长,又仿佛眼前即是尽头。我像站在冬日的旷野,四顾无人,只剩下迷茫和虚空。在这种焦虑和无措的夹杂中,我能做的,唯有做我眼前的事,等着那个模糊又清晰、向往又畏惧的“未来”的到来。

4、

如果不想那么多,日子还是有很多值得开心的地方,比如一群年轻人简单的快乐。

那个跟着张医生学习的学生M也过来卫生院,学化验。虽然那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但我和他也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交情而已。哦,对了,我曾经借过他的自行车回家。在家三天再来,他皱了眉头笑:“你可来了!快给我跑死了”,一点点略带羞涩的嗔怪,但分明很开心。卫生院一大群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有几个又是他同学,他很快就和大家混熟了。

我们一群人结伴去镇南边的魁星阁,坐在古老的沿台上,看乱草野花,说一些废闲话,或者静坐一会儿。我们去半坡山,在没有树木的荒坡上了望远方,吹微寒的风,在半山腰认地榆、地丁、柴胡。半后晌就启程去并不远的山里等着看军事演习,一路笑声,然后在黑夜里随大群的人回去,不停回头,怕自己落在最后。去镇东北的大竹园游玩,一次被铁丝拧着的小柴门挡在园子外,一次只敢在中间的小径上走,怕踩了笋,更怕踩了蛇。

和要好的女孩去逛街,在派出所门口的理发店里剪了我多年的马尾辫。理发店老板碎嘴子,一刻不停说话,从他的秘方到镇上的逸事,还洋洋得意要给我剪一个“杨柳bao布”的刘海儿。杨柳知道,“暴布”是什么?还是“抱步”?我半天都没想清楚。顶着清汤挂面一样的齐眉刘海、齐耳短发往回走。快到卫生院才明白,应该是杨柳瀑布吧?他可能在哪本理发杂志上看的名字,瀑布一样直垂的齐刘海儿,只是他将“瀑”念作了“暴”。这原是多浪漫飘逸的名字啊!我哑然失笑。

空空的半截脖颈让人想缩脖子,手滑下去在发梢处一顿,新奇的感觉。进了卫生院,四五个学生在檐下聊天,齐刷刷看向我,不约而同拉出来一个长音“呦——!”我红了脸跟着他们笑。M也在,说,像刘慧芳。那是前几年已经红遍中国的电视连续剧《渴望》的女主角,无人不知的一个名字。这个发型,留了好多年。

那一年有两首歌一夜爆火,《涛声依旧》和《花心》,我们都被这歌声迷住了。M唱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吃了一惊,与原唱极像,却又有明显不同的味道,似乎很随意,有浅浅的忧伤,又满是深情。问还会什么?他说,会一点儿吉他。还会什么?水墨画。还有没有?会一点儿舞。这太令人意外了!这个又高又壮还挺安静的男孩,这些才华怎么可能这么集中地在他身上存在?在我们几个女孩子强烈的怂恿下,M做了霹雳舞里拉绳和漂移两个动作,也就是一分钟而已,也足以让我们这些一无所长的人刮目相看了。

M在男生堆里是有一些调皮的,慢腾腾的诙谐,在女生面前,是老派的绅士型,周到而有分寸。在街上门诊的共同经历,让M和我之间比别的女生要熟稔一些,于是我代表女生一再要求他带吉他来,好让我们看他自弹自唱是什么样子。他答应了,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兑现。

我在东跨院的井台上洗衣服,M远远过来,伸一个拳头过来,说:“给你。”舒开手掌,是两个形状像枣子、颜色像橙子的小果子,“我也不知道名字。”

接过来,果子已经被他握得温热,在我湿凉的手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问这果子哪里来的,M没有回答。我以为他会说一些平常闲话,也没有,站一站回身走了。

我忽然觉得这个大男孩有点笨也有点暖,挺配我那端庄温顺的闺蜜。

有了这想法,我很快就去问闺蜜对M的印象如何?闺蜜淡淡地不置可否。我去问M:“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吧?”

M显然非常意外,问是谁。我说了闺蜜的名字,他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以从来没有的生硬口气急促地回我:“我现在不谈!”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还一直说着闺蜜的种种好,他不说话,脸色却再也没有好起来。

丽和小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家都在白杨镇西方,彼此相距不远。丽的性格沉静宽厚,有大姐风范,也有一些书卷气。小蝶生性柔弱。我们的家在一个方向,有时我们结伴回家,就会走南路,为的是可以路过丽家,去她屋后的竹园玩。她一路上都在讲她们村子东的报恩寺,说那眼曾被人当作神水的泉,神乎其神。

丽的母亲爽朗热情,父亲话不多,是个温厚的医生。打过招呼,我们在东厦房里闲聊。丽说起“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脸上的表情柔和沉醉,仿佛拄了藜杖在微雨中过桥的是她自己。而我正在看她窗下那棵枝丫恣肆的枣树,西墙下的鸡圈里,母鸡正从食盆里跳上矮棚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