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白杨(4)

我们仨结伴去逛街,在拥挤的小书店,我用了一周的生活费买下了林语堂的《人情四品》。这是除了教材之外第一本完全属于自己的书,简装,湖南出版社出版,里面收录了几乎所有民国时期名家的散文。鲁迅冷峻里的温情;梁实秋文雅的调侃;郁达夫沉郁、敏感、善良;沈从文的湘西旧事;徐志摩的情书事无巨细;丰子恺拳拳爱子之心;朱自清、张爱玲、老舍、胡适、周作人…… 那些闪耀着光芒的文字,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这本书和早些年哥哥的《红楼梦》、后来买的《飘》,成了我心头最爱。

很久以后,有人说我的文字有民国气质的时候,我立刻想到的是:白杨镇上那间旧屋子里,坐在硬板床上读着《凤凰》的自己。

5、

学内科的是我和一个矮墩墩的小姑娘,扎针输液量血压测体温这些护士的工作被我俩统统包揽,跟着医生查房问诊,视触叩听,下医嘱写病历。老师看着我做腹穿,将病人的腹水放出来有小半盆,说行了。隔几天又说:“你去再放一千毫升腹水,我就不去了。”第一次做胸腔穿刺,突破胸膜壁的那一下,我的紧张也戛然而止,倒是老师后来说:“你那一下吓我一跳,怕你刺到人家肺上。”

这些能让我的自信心一点点累加的事,不多,但也从没有被病人质疑。一次老师不在,一个四岁多的小女孩因为咳嗽日久不愈来了,听了肺,支气管肺炎,我开一张处方,药房照单抓药。病人走后,老师问开的什么,听我一一告知,老师没说话。大约两个月后,女孩的父母抱着孩子来到二楼,点名找“王医生”看病。这楼上只有我一个人姓王,而且我已经忘了他们一家三口。我被叫过来的时候一脸懵,他们说,你忘了吗?你给我闺女开的药,第二天就轻了,吃完就完全好了——俺都经了三个医生才遇见你。“在大家赞赏的目光中我红着脸给孩子看病,比第一次要惶恐许多,同时也有压抑不住的自豪。

冬天来了,我很少出去,守着医生办公室的煤炉,一天天翻着《解剖学》《内科学》。我住在隔壁的值班室已经很久了,值所有的夜班。

夜里冷风会顺着值班室门窗的缝隙钻进来,一床一桌的屋子又冷又空,晚上就把煤炉挪进来。一天后半夜头痛醒了,屋子里煤气呛人,起来的那一瞬只觉得天地旋转腿脚像软泥一样撑不起身体。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打开门,干冷的空气扑进来,让人瞬间清醒不少。我拼尽全力将火炉推出去,靠着门大口呼吸。无力、恶心、眩晕,头像要随时爆裂一样痛。我知道,这是煤气中毒了,如果再晚一些醒过来,可能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上午医生和护士来看过,嘱咐一番走了。空空的屋子仿佛在无限扩大,白房顶一会儿遥远一会儿逼近,所有的声音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织成一个巨大而细密的罩子远远地罩在天际。在这奇异的幻觉里,孤独在无限扩大。

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将我拉回来,M进来了。他端来一碗饭,小心地放在桌子上,问我感觉怎样了。然后隔着三四步距离小心翼翼低头看着我。在孤独与无助中挣扎的我,忽然间就想哭。

M说,吃点饭吧,好点了出去走走。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带上门走了。

那是一碗白水煮的面条,没有菜也没有酱油和调料,只有一整块牛肉罐头躺在里面——没有切。卫生院没有集体伙房,街上饭店又远,M家在邻村一直回家吃饭,这碗面一看便知是M自己去哪里煮的。我的胃里空着,但一直有什么在翻涌,就算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我也吃不下。

愣愣地看着这碗面,我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一场大雪之后,天晴了。没有一丝风,月光洒在积雪上,折射进屋子,亮得不像是夜晚。停电了,蜡烛的光在雪夜显得格外柔和温暖。雪已经半化,我听见带着湿意的脚步走上来,门一推,M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斜背着一把吉他。

像许多老套的故事一样,我收到人生中第一次表白。

多年以后,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隔着一张桌子,烛光中他望着我时脸上的表情。

这一年,我二十岁。

6、

白杨镇让我喜欢的事物越来越多。

向南的村道边的野花;魁星阁的雕梁画栋;小学门前开了粉雾般一树的合欢花;蹲在胡同里等着我的小狗;楼后小桥那边的人家,院墙上爬满开着白花的栝蒌藤;东跨院青石井台上吱吱呀呀的辘轳声… … 在这个既保留着雄浑古朴之气,又充满张力、蓬勃张扬的大镇,打动我的却总是那些细微的事物。

白杨再好,也非久留之地。曾经以为一年的时光该是无比漫长,等后来要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才惊觉时间已倏忽而过。

出白杨街向西,过了蝎子山,过了鱼泉,一道缓坡,那岭上便是两乡地界了。我在半坡停下来,回身东望,白杨街已经看不清楚,那方向是一片茫茫苍灰。

我站了许久,回头向西,再没有停下脚步。

我知道,那些渐渐模糊的事物,从未属于我,也永远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