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桃花源(4)

王维和孟浩然是惺惺相惜的铁杆朋友,作为齐名的山水田园诗人,王维的生活幸福指数不知要比孟浩然高多少倍,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王维在仕途上走得顺风顺水,而孟浩然则从始至终是一个白丁。也是没有办法,过去生产生活资料匮乏,追随皇帝获取高官厚禄是改善生活条件的最佳捷径,除此几无他途。比如老子出关前做过周王室“藏室史”(图书馆馆长),庄子虽然不愿入朝为官,但也凭“漆园史”养家糊口,“老庄”尚且如此,再说什么就多余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写得情真意切、荡气回肠,不知根知底可能会以为陶从此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却不知陶归隐后的生活却大部分都是眼泪,有《乞食》为证: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陶渊明真乃随性之人,人家不过就是微微遗赠点食米,他竟然要在阴曹地府感恩戴德,其生活艰难困苦程度由此可见一斑。是的,人生固然有诗和远方,但若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作为支撑,就妄想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纯属白日做梦。我有时会狭隘地想,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那么他愿不愿为五十斗米、五百斗米折腰呢?再举一例,明唐寅因受科场舞弊案牵连,不得已隐居桃花坞中,他的《桃花庵诗》写得浪漫不可方物:“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若将宝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殊不知唐寅也写过“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岁暮天寒无一事,竹时寺里看梅花。”诗中透露出的那股辛酸劲儿,不输李清照的“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没错,桃花源是一个的梦,是精神幻象,是乌托邦,多数文人对此都有清醒的认识,比如苏东坡偶尔会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东坡《临江仙·夜饮东坡醉复醒》),但也就是醉酒后想想而已,若想让他醉醒后付诸行动,他可没有那么糊涂;当然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也只是嘴上功夫,因为他念兹在兹“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谁要让他金盆洗手从此自绝于江湖,他没准儿会和那人拔剑相向。自然,后世也有不少文人拒绝入朝为官,比如袁宏道、“竹林七贤”等,但比较经世济民泽被后人和归隐田园不问世事,我佩服后者的风骨而赞同前者的风格。

如果往前追溯桃花源的源头,肯定非《道德经》莫属,“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以上描写简直就是桃花源的模板。比老子稍晚,庄子提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天马行空的想象,雄浑奇崛的语言,独与天地往来的境界,深刻影响和感染了陶渊明、李白、苏轼等后世文人。陶渊明向往在桃花源里回归自然,老庄哲学提倡道法自然,两者要旨高度契合。”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感谢老子、庄子,也感谢陶渊明,现代社会物欲横流,是他们用理性思维和浪漫情怀为我们打造了一个温馨唯美的精神家园,保佑我们的灵魂在疲惫和受伤时有家可归。

入世和出世最早是佛家用语,人都是社会中的人,只要入世,难免为名利所累,为生活所苦,为情爱所困,为物质所惑,文人们因为书读得多,故此想得多要得也多,于是烦恼也就多,这样便有人动了像陶渊明一样归隐桃花源出世的念头,但红尘滚滚,作为社会中的人怎么可能活得一尘不染?恐怕高僧大德也做不到吧。儒家的一个着名观点是要用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境界很高,身体力行者有之,阳奉阴违者亦有之。入世也好出世也罢,只有守住初心,方能得到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