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让我怎么教你?我不是都向你交了底吗?这件事我全权负责。”吕岗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叫全权负责,就是我说了算,我验收,我签字,我拨款……懂了吗?!”
“我师父说这堆假山的石头,从山里拉到现场,就得十几万元……”
“你别听晌午坨那个老糊涂的。他懂个屁!谁让你买山石垒假山了?你就不会绑扎一个假山形状的钢丝笼,往笼子上抹水泥、刷颜料吗?”
我被吕岗一通责备和启发后,似乎开了窍,于是又抱着图纸回到师父家。可是师父听我说完吕岗的主意后勃然大怒,索性把图纸隔着院墙扔到了大街上。
“滚!”师父大吼道,“我干的是垒石堆山,我收徒教的也是垒石堆山。假山虽叫假山,但堆的石头必须实实在在用真石头,叠假山开门第一件事就是叠得牢固可靠。我曹达只教叠石造山,不教偷工减料。我教不了你!”
我和师父闹翻后,独自承揽了“水岸风”的活,最终挣了十万元。可是两年前,那座假山因为水泥脱落,里面的钢丝笼裸露出一段钢丝头,意外剐伤了小区里一个爬上假山玩耍的小男孩。现在,这场官司还在进行中,悬而未决,吕岗却把责任全部推到了我的身上。幸亏我当时先小人后君子,偷录了一些能够规避己责的音像资料。
4、
回忆从师学艺的那几年,我跟师父还真学到了不少本事。
师父说,了解了一个地方的地质构成情况,你才能拾到自己想要的石头。师父不仅教我如何找石头,还常常和我坐在高高的南山顶,给我讲述关于叠山这个行当的历史。
那天在回程中,我与辉总侃侃而谈,从假山的起源谈到宋徽宗对叠假山艺术的重大贡献。我透过英菲尼迪的车内后视镜,看到了后排座上的辉总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满意的笑容。
我买了名烟、好茶、中段肋排、土鸡蛋,还有两小坛酱黄瓜,去向师父负荆请罪。妻子说得在理,我是他徒弟,他是我师父,师徒如父子,我运足了气,做好了挨曹老爷子两个大耳刮子的心理准备。
到了师父家,已经是晌午时分。师娘一脸惊诧地问我:“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师父呢?”瞬间我一头雾水:“师娘,您说什么呢?师父怎么会和我在一起呢?我们爷儿俩的关系,您还不清楚吗?”
“前天,他被那个辉总接走了,说是去叠一座假山。而且辉总把你师父的那座坟山盆景也搬走了。”师娘说。
霎时,我全明白了。
5、
我驾车一路狂奔,心想,我必须尽快赶到万邦明珠地产公司,一定不能让签了合同板上钉钉的事再节外生枝。我师父最擅长的也许不是叠假山,而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管我拿出的方案多么完美,他都能找到他认为的“致命的疏漏”。所以刻不容缓,我必须在辉总面前确保我的话语权。
然而就在我紧赶慢赶还没有赶到万邦明珠地产公司的时候,我便接到了辉总的电话,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商量。我猜测空中花园的事凶多吉少了,心登时凉了半截。
“通过我们的认真计算,从质量、重力、高度、运输、风荷载、动荷载、安全性等方面,进行精确论证、慎重考虑和研判,公司决定,叠假山分项,暂缓施工。”
辉总宽敞的办公室里,豪华气派、光亮如水的老板桌上,静静地矗立着那座名字暂定为“坟山”的盆景。我坐在老板桌正前方的会客椅上,盯着辉总:“暂缓施工?缓到什么时候?我这两天正在马不停蹄地筹备人力、物力和资金,今天您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山里选石头呢……”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怒不可遏的斥责:“暂缓,就是不干了、取消了。你叠假山的本事没增,坑人的能耐倒是没少长啊!”
“师父!”我匆忙站起身,向不知何时走进办公室的师父颔首。
“你别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个徒弟!”师父气呼呼地质问我,“在八十八米高的架空平台,怎么叠出一座十余米高的假山?你知道这座假山有多重吗?计算过吗?四百六十多吨!谁敢在这空中花园平台上面休息?谁敢在这一百来米高的空中花园下面行走?这个假山不能叠!否则,后患无穷!”
“师父,您为什么总和我唱反调?”我心中充斥着极为不满的情绪。
“要用我的‘南山盆景(指坟山。原来师父这个盆景,名为’南山)为烫样,这事就由我说了算。”师父瞪着眼睛,补充道,“在八十八米的高空平台,做什么假山都不行!”
“我不和您谈。我是和辉总签的合同。另外,我用不用您的‘南山当烫样都可以。使不使用它,我都和您扯不上关系。辉总给我提供坟山,我就做坟山;他给我提供北山,我就做北山。我只对合同负责……”
“我打你这个王八蛋!”师父从身后抓住我的衣领,挥拳就打。我猝不及防,被他一记老拳打在鼻梁上,顿时鲜血横流,满面开花。辉总赶紧上前拉住师父,并用身体挡在我和师父中间,将我们俩隔开。
空中花园的假山,最终没有叠成。一天,南山兀然崩塌,一时间,乱石飞溅,巨浪拍空,半座山体如被刀切一般坍入水中。
南山崩塌,成为京西十渡一则爆炸性新闻。有人目测,山体高八十米至九十米之间,崩塌的万余立方碎石堆积山下,横在水中。如此大规模的山崖崩裂属万年不遇,在京西地质史上从未有此类记载。
我独自立于崩塌的南山对岸,与之隔水相望,蓦然发现,师父叠的那座“坟山”盆景,原来竟是南山崩塌之后的山体形状。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知那山顶上,有没有一座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