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初接触的那本《红楼梦》,是我在校门口的旧书摊上买的,花了20块钱——差不多是我一周的生活费。我和书摊老板讲了很久的价,最后老板大手一挥,说:“姑娘,书卖有缘人,你拿去吧。”
从此那本《红楼梦》就成了我的心头好,我日日看,夜夜看。纠结宝玉、黛玉、宝钗之间的感情,叹息香菱的命运,也喜欢史湘云的率真。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在作文中引用《红楼梦》里的句子,作文常被老师在课堂上当范文读,老师也常夸我写作有灵气。
对于一个各方面都不突出的初中女生来说,“有灵气”是很高规格的赞赏。于是我开始读更多的书,在日记本上涂涂画画,还写很多的诗——虽然并不十分懂得诗的写作形式,就是一股脑地把心里想写的东西都倒出来。那时,我对发表文章虽抱有期待,却又觉得是幻想。
万万没想到,我的日记本会被同桌翻出来。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本小小的日记本被大家“瞻仰”的场景。
同桌说:“哎呀,想不到你还是个诗人。”另一个同学附和:“还写小说呢,才女才女,失敬失敬。”说着又围过来好几个同学道:“人家可是爱看《红楼梦》的人,像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所以才能写出这些东西。我们又不‘多愁善感,可写不出来这种东西。”几个女孩子托着长长的音调,把“多愁善感”四个字念得特别重。
我使劲把日记本拽回来,扔进了桌兜,想解释又觉得无从解释,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我就这样被冠上了“林黛玉”的名号。从那以后,我不可以哭,因为同学们会说:“真是像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啊,动不动就哭!”我甚至不敢再当着同桌的面在日记本上写写画画,每当我把手伸向日记本,她都要把语调扬起:“又要写日记了呀?”
就这样,我开始害怕听到“多愁善感”这个词,为了表现得合群,我把《红楼梦》锁了起来,把日记本带回宿舍,只敢在熄灯后打着手电筒偷偷写日记。
二、
庆幸的是,我那时候学习成绩很好,颇得班主任赏识。班主任教数学,但热爱文学。由于教师公寓和学生宿舍顺路,我们经常在晚自习结束后一起走。她给我讲《平凡的世界》,说自己在最难熬的日子里就是靠着这本书撑过来的。她也读《红楼梦》,林黛玉说她素来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唯觉那句“留得残(李商隐的诗中为’枯)荷听雨声”好,班主任也说这句诗写得妙。
在那条短短的路上,我们好像不是师生,而只是单纯地成为朋友。我鼓起勇气问老师:“林黛玉真的只是多愁善感吗?”
老师答得很快:“怎么会?你多读几遍《红楼梦》,等到长大些再读,就可以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了。”这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在我心底盘桓了很久。
高中三年,我把《红楼梦》又读了两遍,认认真真地研究林黛玉这个人物,她哪里只是多愁善感啊,她大概是整个大观园里心思最单纯的女孩子了,本是绛珠仙草,质本洁来还洁去。只是那时候的我们,大多是为了应对考试而粗读了人物性格,并没有真真正正地了解她。
想通了这些后,虽然我还是会在同学们说起“多愁善感”这个词时心里咯噔一下,但不再觉得被比作林黛玉是什么不好的事。我甚至还会想,如果我能有林黛玉那样的才气,那岂不是做梦也要笑醒。
三、
中学时代总会过完,青春少年也总会长大。高中毕业后大家匆匆散场,偶尔和朋友聊起过往,曾经被刺痛过的场景好像也变得不值一提。
成长最大的好处是,看事情的角度变得多元,即使攒了一腔的委屈,也能在时间里化为泡影。有更多的事情值得去做,也就不再在乎当年的小悸动。
直到我走上写作这条路,接二连三地出书后,有些中学同学辗转找到我的微信号,请求加我为微信好友,一个又一个,都是很陌生的名字,我要在脑海里翻找好久才能想起来她们的模样。
她们说:“哎呀,我们以前就知道你很能写,将来一定会当大作家的,看我们猜得多准。”她们说:“真是羡慕你啊,年纪轻轻就出书了,你真幸运啊……”
她们说了很多,我在她们的话语里又浪费了好多脑细胞,始终没有想起来哪个同学告诉过我我有当作家的潜质,却也只能礼貌地回应。
我的脑海中都是那些一闪而过的影子:是初中时那本被大家“瞻仰”的日记本,是高中时前桌同学一边吃零食一边轻蔑地笑的样子……
她们现在说的我都不记得了,我记得的她们都没有说。我们有过一段共同生活的时间,可我们的记忆并不相同。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四、
青春是什么呢?是在一个时间段里,我们可能是倔强的少女,也可能是桀骜的少年,各有各的执着,各有各的慌张,也各有各的纠结与困惑。让自己纠结与困惑的事情,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小堡垒,不具备强大的防御功能,只是想让自己把自己圈起来。因此外人稍一入侵,自己就会因为不知如何防范而备受伤害。
哪怕只是一个词语,都能牵动我们敏感的神经。
等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之所以那样敏感,是缘于自己内心的那份纯粹和不妥协。恍惚又想起初中班主任说的:“多读几遍《红楼梦》,你就可以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如今,我读了好多遍《红楼梦》,越来越喜欢林黛玉,也越来越喜欢自己。
看着同学们在微信群里不停地刷屏,我拿着手机清除聊天记录,对那些过往,我真的不在意了,一点儿都不在意了。
曾经,我想对同学们说:“我才不是林黛玉!”
可现在,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