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春节,我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饭后去KTV,同学包了一个有舞池的多功能厅,几十个中年人在彩色的闪光灯下纵酒放歌,声响巨大,震得人有些恍惚。我走出门,坐在沙发上抽烟。两个同学——天鹏和郝飞,上完厕所晃晃悠悠地走来,问我怎么闷闷不乐的。我说:“没有,随便想想。”他们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想未来。”他们扑哧笑了,说:“我们还能有什么未来啊?”我说:“你们没有,我有。”他们俩对视一眼,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做中国最好的导演。”天鹏腿一软,扶着我的肩膀说:“你啊,还是考虑做我们独山县最好的导演算了。”我说:“拭目以待。”他们俩顺着我的话说:“好,好,拭目以待。”说着,一人抓起我的一只手,像搀着病人似的,推门进去说:“走走走,唱歌去。”
那天散席后,走在雨后的霓虹灯下,整条街通体发亮。我低着头,看到路面上积了许多漂亮的小水洼。在光斑迷离的倒影里,我的脚机械地入画、出画。衣服沾了湿气,感觉比往日滞重。就这样脚步飘飘地回到家,轻轻地把门打开,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上床缩在被子里,我开始思考和同学的对话,心里变得十分严肃。
回顾这40多年的生活,年轻时在矿山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我去矿山是在1999年,那时候,我已离家在京10年了,受一位离京远赴广州的朋友的影响,我也想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当时,我厌倦了北京的喧闹拥挤,逆反地想找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于是就去了罗甸县罗悃镇的矿山采矿,成为一名“从城里来的”矿工。
那段时间,我注意到许多以前没留意过的东西。其中一个是星星,太纯净了;然后是天空,星星越看越多,刚开始只能看到几颗明亮的,后来眼睛适应了黑暗,星星就布满了整个天空。星星是每天都可以看见的,但它让我想到一些很远的东西,永恒的东西。这种“永恒”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明白,但也由此意识到了人的渺小和短暂。
那年10月的一天,风雨过后,晚霞持续了很久,有5到10分钟。我坐在矿洞外的石头上看着晚霞。漫天的火烧云,我之后再没见过那么红的云,自己仿佛都要被那红光熔化了。原来世间还有如此美景,只是留它不住,也不可复制,多么让人怅惘。我由此感到,光阴是可贵的。
年后的一天,雷管爆破以后,大家在洞口等着灰落下去。那天,我不知怎么,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也不等其他人,点上蜡烛就一个人钻了进去。矿洞里黑洞洞的,我只能看到烛光照亮的狭小范围。我摸索着走了几十米,其他声音都消失了,只听到自己踩着碎石和呼吸的动静,带着一点点微弱的回响。在寂静里,人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我隐约由眼角察觉到某处有些异样,便举着蜡烛找过去。黑暗中,石壁上炸开了一个十几厘米的小口,里面是一窝晶莹的水晶,一根根指向圆心。我握着蜡烛伸进去轻晃,亮晶晶的光透过水晶闪烁着,从各个方向钻进我的眼睛,熠熠生辉。一瞬间,我被一股感动的浪潮席卷了。这种世间的极品,埋藏在山体里,竟没有人知晓,而它们仍然朝着最纯净、最完美的方向生长着。我忘掉了身边的一切,世界只剩下我和眼前这一捧水晶。我用眼光抚摸着它们,仿佛听到体内血液沸腾的声音。我突然明白,如果没有自我净化的决心,一直渴望的个人自由,乃至在生活中艺术化的自我放逐,不过是无聊的自悲自怜,是逃避责任的借口。心中长鸣的喟叹,并非我个人独有,而是每一个人心中与生俱来的悲歌。若只是廉价的自我感动,在这茫茫人海中便毫无意义,在这缄默的天地间更没有任何价值。也许,我从未考虑过别人的感受、父母的担忧。我开始对放肆的人生失去了兴趣。生而为人,总该有些具体的价值,哪怕只是让关心我的人放心。我出于迷茫来到这里,难道还要在迷茫中继续蹉跎光阴吗?在那件事发生一个月之后,我便离开了矿山。
出矿山后,我开始觉得人生应该主动点。不管做什么,有什么困难,如果自己主动去克服,那么心境就很不一样,不会有被蹂躏的感觉,要蹂躏也是自己蹂躏自己。
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的长处和短板渐渐清晰。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去思考、分析自己的能力和愿望,去想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也尝试过许多不同的工作。但我从未想到过电影,因为它距离我太遥远了。可是冥冥之中,命运之手似乎在以缓慢的力量把我往这个方向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