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女人漂亮就说她“翩若惊鸿”,被女人瞟了一下就说是“惊鸿一瞥”。
“惊鸿”就是惊鸟。
鸟胆小,听到弦响,听到脚步,立即就会飞走。
它的样子是慌张的,惊恐的,忙乱的,是躲避,是逃难,姿势一点也不美。
即便是没有受到惊吓,鸟类正常起飞的姿势也丑。
这是有道理的。
从地面上升到空中,从行走演变为飞翔,状态的转换是通过起飞实现的。每个状态都有惯性,要打破谈何容易?
通过慢动作看短跑名将博尔特的起跑,也没有美感,跑得歪歪扭扭的,然后才渐入佳境,越跑越快。
鸟天生就会飞,可是起初的这几步,它的表现很糟糕。它跑得很吃力,很沉重,脚不停地蹬,翅膀不停地拍,脖子一会伸长一会缩短,就像挣扎一样,经过这番拙劣表演,这只可怜的鸟才真正地飞起来。
一旦飞起来,鸟的动作就优美了。可是,在它受到惊吓努力想飞,在它要飞未飞的过渡阶段,鸟的形象不值得吹捧成《魂断蓝桥》的乱世佳人。
“翩若惊鸿”和“惊鸿一瞥”,这两个意象都是由曹植创造的。他觉得“惊鸿”很美,他首创用“惊鸿”赞美女人。从魏晋之后,他的审美情趣变成了所有人的审美常识。
有时候,一个人是了不起的。比如,正是因为有了曹植,鸟的笨拙的起飞动作才变得无以复加的美丽,惊鸿一瞥才升格为许多人隐秘的青葱记忆。
为了这个惊艳的形容,我们选择忘记“惊鸿”的真实感受。
必须说说曹植这个男人。其实他就是个大男孩,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
史书上的记载如果真实,这个大男孩其实是个酒精成瘾者。爱喝酒,又常常喝醉,更绝的是,每当曹操要派他干活,他就醉得不成人样。曹操将他当接班人来培养,给他许多机会,可是——他醉了。
印名片的时候,曹植只能印我是诗人了。
有人搞过一个排行榜,说从古至今,伟大的诗人只有三人,第一曹植,第二李白,第三苏轼。
这个排行榜还是有道理的。这三人起先都过过好日子,以后就千里江陵、飞流直下、“翩若惊鸿”了。
曹植虽是酒鬼,但我不愿将他想象成酒糟鼻子。好像所有的画家也都没有这样想。在绘画中,他是个文艺青年,气质是阴柔的,才高八斗又命途多舛,逼得大家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这是个悲情人物。他最好的诗——《七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人生还能比他更不堪么?
在宫斗戏中,他是“惊鸿”,一只标准的惊弓之鸟。
他如果有手机,如果用手机自拍,他的眼神——不用怀疑——就是惊慌失措的、闪烁不定的,和“惊鸿”的眼神高度神似。
他没有自信心,没有安全感。
自信心属于骄傲的人,安全感属于有资源的人。曹植还是个骄傲的王室成员么?还是个资源充沛的贵族子弟么?
这么一个人,他的恋爱史当然也是一部失恋史。
他有过一次轰轰烈烈的人神之恋。他爱的是洛神。和神仙谈恋爱是帝王家族的特权或特殊爱好。对于他们,人间之恋已经没有任何难度,因而也丧失了诱惑力。他们想重新找回这种诱惑。白居易写过他们寻找这种诱惑的急切情态:“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后一句将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但黄泉是他们实在没有办法才会去的地方,只要一息尚存,他们更乐意到神仙堆里去找刺激。这也是曹植的策略。
好像有这样的说法,你是什么人,你就会遇到什么人,你是乌龟,你就会爱上王八。一只“惊鸿”呢?不出意外,一只“惊鸿”当然也会遇到另一只“惊鸿”。这是宿命。
其实,名曰洛神的“惊鸿”乃是曹植本人,是曹植的主观映象和人格投射。他们的眼神相同,命运也相同。
作为这场恋爱的男女主角,他和她都不能为自己做主。天上和人间都有自己的铁律,他们不能触犯,无权触犯,也无力触犯。
在诀别之时,女主飘过来的一瞥、男主回过去的一瞥,当然都如惊弓之鸟。
在此伤痛之时,男主的才气发挥了作用,他用了一个“翩”字——让一个很丧的场面起死回生,仿佛被插上了双翼轻盈地飞了起来。
飞起来太重要了。飞就是脱离了大地,但离琼楼玉宇还很远,既非人间,也非仙境,两不搭界的中间地带。这儿的管理大概会薄弱些。管得松弛,换一种说法就是富有人情味。在这个区间,那个文弱的、有着病态的青年人,他叫曹植,他又赢得一次宝贵的意淫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