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声国际的钢琴家傅聪1955年在“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奖时,国外的报道普遍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中国青年,为何会把西洋音乐理解得如此深切?尤其是风格极难把握的肖邦?意大利评论家、钢琴家阿高斯蒂的说法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古老的文明给了傅聪难得的天赋,中国艺术的意境很像肖邦的意境。傅聪的父亲傅雷进一步补充道:傅聪的成就,大半得力于他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认识与体会;因为只有真正了解自己民族的优秀传统精神,具备自己的民族灵魂,才能彻底了解其它民族的优秀传统,渗透他们的灵魂。
傅聪2020年底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很多朋友回忆他时都会提到,傅聪常常会用中国古典诗词来描述西方的古典音乐,比如,他说肖邦的《前奏曲》中有《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草”之“青青”叠字,说德彪西的音乐有“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的意境(2020.12,陈萨)。他还说过,贝多芬像杜甫,舒伯特像陶渊明,莫扎特像李白,肖邦的《夜曲》则描绘了欧阳修“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意境(2020.12,曹慧)。
读过《傅雷家书》后,我们会猜:这一切,应该归功于傅雷对傅聪的教育吧。三联书店近日推出的《傅雷选给孩子的古诗读本》,则进一步印证了这个猜想。
傅雷的次子傅敏回忆说,傅雷常常在家里给他们上古诗词课。“他总是边唱吟边讲解。那些诗词都是他自己从古书堆里精选的。”傅聪去波兰留学时,傅雷为其编选了一册“古诗读本”,并精心手抄、装订,让他带着身边。
去国万里的傅聪,“诗词常在手边,我越读越爱它们,也越爱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中国的文明,那种境界,我没法在其他欧洲的艺术里面找到。中国人的浪漫,如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那种洒脱、飘逸,后主、纳兰那种真诚沉痛,秦观、欧阳的柔媚、含蓄、婉转等等。”(1954.12,傅聪)“除了音乐,我的精神上的养料就是诗了。还是那个李白,那个热情澎湃的李白,念他的诗,不能不被他的力量震撼;念他的诗,我会想到祖国,想到出生我的祖国。”(1958.1,傅聪)。
在这本亲手誊抄、线装的小册子中,傅雷为儿子精心挑选了184首古诗,从无名氏的古风“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友不成”“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利旁有倚刀,贪人还自贼”,一直到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简简吟》。所选古诗,以汉魏诗和唐诗为主,“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1954.7,傅雷)。唐诗中,又以大家作品为主——如杜甫诗37首,李白诗27首,王维诗15首,白居易诗8首。傅雷曾在家书中告诉傅聪:白居易《长恨歌》,在叙事的起承转合、情绪的喜悲浮沉、音韵的变化、动词的运用诸多方面之外,更是“中庸有度”,“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而《琵琶行》中的“大弦嘈嘈”和“小弦切切”,则更是父子二人谈论古典音乐时的比拟对象。选目上,傅雷强调风骨的苍劲、天地胸怀和家国意识,而不注重过于旖旎、华丽,或伤感的篇什——这与傅雷的教育理念是一脉相承的。
傅雷一直认为,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的教育重点,应当在伦理与道德方面,重要的是“理性”和“做人”,明辨是非、坚持真理、拥护正义、爱憎分明、诚实不欺、质朴无华、勤劳耐苦是基本原则。而艺术教育,也只是全面教育的一部分,不是为了让孩子成为艺术家。“不管他将来学哪一科,能有一个艺术园地耕种,他一辈子受用不尽。”存了这种心,在从小就喜欢听收音机中的西洋音乐的傅聪7岁半时,傅雷让他学了钢琴,但在傅聪14岁以前,花在文史和其他学科上的时间,比学琴多多了,语文主要由傅雷自己来教,通过亲自选目和“旁敲侧击”的方式,将语文知识、道德观念、文艺熏陶结合在一起。
此外,针对傅聪敏感、早熟、情感充沛的特点,选目上也注重了理智与感情的平衡。傅聪14岁之前,“只给他念田园诗、叙事诗与不太伤感的抒情诗”。这一特点,在《傅雷选给孩子的古诗读本》中也得到了体现。
除却给傅聪的古诗读本,《傅雷选给孩子的古诗读本》的另一个基础,则是傅雷1957年给干女儿牛恩德编选的古诗读本。牛恩德是傅聪的好友,二人相识于1952年上海交响乐队的合作演出。傅聪出国后,她依然经常拜访傅雷夫妇。牛恩德热情好学,傅雷不时教她中国古诗词,久之,认其作干女儿。1957年牛恩德赴英国留学时,傅雷为她精心誊抄了一册古诗词读本,让她带在身边,“只有深切领会和热爱祖国文化的人才谈得上独立的人格,独创的艺术,才不致陷于盲目的崇洋派,也不会变成狭隘的大国主义者,而能在世界文化中贡献出一星半点的力量,丰富人类的精神财宝”(1958.11.20傅雷致牛恩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