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春天,我的大学同学延波到十堰出差,暂居几个月。
我回十堰探亲时,和他约见在汉江边。那是一个温暖的傍晚,整面汉江都弥漫着水汽散发出来的清爽气味。
延波租住在市中心的一个居民楼里,半新不旧,地板会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他的房东住在隔壁,是个退休的高中数学老师,每次延波在墙壁上看投影电影的时候,一墙之隔的房东就开始弹钢琴。有时是《卡农》,有时是《小步舞曲》,还有时是《友谊地久天长》。房东也许是单身,一脸寡淡,职业习惯让她说话字正腔圆,延波从来没见她房里走出过第二个人。尽管延波和房东两人各自都背负着孤单,难以忍受的,但是他们的关系就维持在见面时礼貌地点头示意的范围。
暮色将沉,我和延波沿着汉江边行走。
五六十年前,我的爷爷也在这条江边行走,长江的最大支流,江水溶溶漾漾,往上游走是陕西,往下游走是江汉平原。
后来,爷爷患了癌症,前面几次化疗并没有击垮他,他始终头脑清醒,脾气暴躁。最后一次化疗顷刻把他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那时候我只有九岁,他穿着中山袄子,老态龙钟,卧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那个漫漫的傍晚,《新闻联播》正在播放春晚的彩排,我偷偷看着他沉重的面容。死亡到底有多沉重,我也不知道。最后两个月,他彻底放弃了治疗,一顿一顿喝着郧县黄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一直到闭上了眼睛。1995年,爷爷的骨灰装进了盒子里,埋在了市郊的墓地,和其他的亲人一起。
我不知道他在半山坡想不想念汉江,还能不能记起绿松石、女娲、七夕、郧阳人头骨文化,还有武当山,长江文明和黄河文明在这里串联,那些小时候他讲给我的江边神话故事。他带我去老郧县人开的面馆吃面,酸浆面。手擀面打底,里面有豆芽、酸包菜,我没有什么胃口,他说独门秘籍是浆汤,腊菜白菜芹菜包菜嫩豇豆在锅里煮开捞起,再用八角桂皮封存,经过神秘的时间隧道。我以为酸浆的咸香可以驱散掉什么,可我的鼻腔里一直停留着特殊的气味,那是野菊的清香。
现在他就那么走了,我们也成年了,接着离开了鄂西北。老三线工业汽车城是在慢慢清冷,他像一个空巢老人被永远困在了这里,无聊,沉闷,满脸皱纹。
乡愁不能让伤口愈合,乡愁也许就是伤口。
爷爷去世的前几天,家里人已经在准备后事的方方面面了。大家拿来几张照片让爷爷挑选,选中了哪一张就点点头。我没有见到爷爷临终的模样,甚至逝去的面孔。那场追悼会我没有参加,除了全家人戴了一个月的黑纱袖章之外,我的记忆一片空白。
只是,当看到那张黑白大照片的时候,我忽然涌出了种种感触,最令人敬畏的莫过于孤独,比如阳台还堆着那么多酿黄酒的坛子罐子,凄凄凉凉的,最后都成了垃圾杂物的一部分,他是那么挚爱黄酒,最后还是败给了癌症。他只有61岁,尽管那时我觉得他已经很老了。
爷爷去世后将近三十年的时光,奶奶一直保持独居,从前我只是认为自己失去了爷爷,而最近我才频频意识到,奶奶失去的是生命中的唯一。爱情并非可以充饥的三餐,而婚姻则为他们提供了稳定精神的保障。他们结婚时有没有发誓“相濡以沫,坚守一生”?
走了一个环线,我和延波又回到了起点。继续往大桥的方向走,几股风刮来,我们俩各自裹紧了大衣,沿途的车灯快要闪瞎我们的眼睛,像是走在电影的长镜头里。不,这不是拍电影,只是我尽量想触动一点什么情绪,应景式的。
我们趴在大桥中间的栏杆上,江水的上面,像是在极远处俯瞰这个世界。2007年虽然成为了历史,但并没有那么遥远。我跟延波说起大学时影视鉴赏课上播放的电影,侯孝贤导演的,我忘了片名,讲的是三生三世情缘未了,静水深潭式的笃信相伴一生的一男一女。我至今记得镜头里的女人在絮絮叨叨地说话,那是一出哑剧,观众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整个世界都是“她”,“她”的“他”,女人的悲喜生死,都与整个世界无关。
我借机问延波到底追过多少个女生,延波笑了起来。他当年宣称不吃窝边草,把追逐的眼光投放在了哲学系的女生群里,后来借选修课的机会,又在历史系声名鹊起。我们说他不是在池塘里撒网,就是在池塘里钓鱼,钓到一条是一条。他认为没有什么不妥,因为他最后一条也没有钓上,他是双鱼座,不知道谁到底才是鱼。总之,到最后,他和女生们一一建立了革命般深厚的钢铁友谊。
大学毕业后,我和延波再也没有见过。尽管我们陆陆续续都有对方的消息。我长久定居在长江边的特大城市武汉,在那里,汉江最终汇入了长江。延波四处漂泊了好多年,接受强有力的人生撞击,慢慢变得理智。隆冬的时候,内蒙古的积雪折射出光芒,他决定回到陕西老家,汉江边的城市,秦岭山脉的一片云雾中。像是世间隐喻的安排,恋爱也好,结婚也好,都开始了最好的时光。眼神清澈,一闭眼世界就黑了,一睁眼世界就亮了。他开始研究手相,掌心的手纹慢慢清晰,财纹天纹地纹人纹,有一天手掌心突然出现了一个大元宝,模棱两可,是事业线和生命线在交接了。不过,他后来并没有成为人中龙凤,而是有了两个孩子,终于驱散了失落的阴影,甚是卓绝。
远山蜿蜒漫长,我们在灯烛点点里步行,延波问我:“三江面是什么?”他看见房东经常从外面买一碗端回家,用方言告诉他这是当地特色。
“三江面?是酸浆面。”
我纠正了他。
我不太愿意吃酸浆面,它是我的伤口,尽管我是嗜酸爱好者。可今天,我们还是决定去一中校门口吃酸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