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那一年”——我心里一震,像一根被扯断的晾衣绳。那一年的书房,是安了简易木门的书房,四平方米的小棚屋。
那一年,还有蟋蟀,三只蟋蟀。我根本不知道那三只蟋蟀是什么时候搬进书房的。
是的,我会永远记住我刚刚到乡下做教师的那一年,我的小书房外便是学校的泥土操场,过了一个暑假,操场上长满了草。到了开学,学生最初几天的课程便是劳动课:拔草。
草被拔出了一堆又一堆,各班把草统一抱到校园的一角晒,晒干了送去食堂当柴烧。我捧着新发的教科书回到书房,突然被一阵浓烈的草香味击中,简直令我不能自持。
草怎么这样香啊?草香一直弥漫到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听到了几只蟋蟀的叫声。
那时候,我的小书房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纸。每天我读完书,用水壶给书房墙角的晚饭花浇水。晚饭花那么香,连蟋蟀们都开始打喷嚏了,它们一只又一只地叫起来了。开始我还不知道有几只,我的耳朵里全是它们的歌声,像是重唱,又像是回声。后来我听清了,是三只,三只蟋蟀在伴奏——这是秋天对我的奖赏,而我,则是这无词曲的主角。
在那个秋天,我在蟋蟀声中读完了《我爱穆源》《三诗人书简》《雪地上的音乐》等书。再后来,秋天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外面的蟋蟀已经不唱歌了,晚饭花也越开越小了,而三只蟋蟀还在歌唱。在此前的一段时间,我向朋友诉说了我在乡下的深深苦闷。朋友回信说:“里尔克有句诗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我多想把这句话送给这三只蟋蟀,送给我身边的这些书本……
后来,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假如我死后,我的书会不会散落各方——我那么年轻,居然那么伤感。我在乡下见过许多离开主人后面目全非又不被珍惜的书。我想这个问题时泪流满面,我裹紧已掉了五颗纽扣的黄大衣。那个晚上可真静啊,我的三个蟋蟀朋友也有感应似的哑了口……而外面的冷空气一阵又一阵地袭来……
向外一探,下雪了,这是当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很小,像我上大学时小小的忧伤。
有一年夏天,一条大蛇从我的脚面上缓慢地游过,那冰凉的惊悚令我呆若木鸡,我把所有的书砸向地面,最终那条诡异的蛇游走了。游走的还有很多很多漫长的时光,以及隐秘的雄心和渴望。
我在那所乡村学校待了15个春天,当然,也待了15个秋天。每个春天都有草的萌发,每个夏天都有草的疯长,当然,我还在反复阅读《三诗人书简》《我爱穆源》这些经过时间淘洗留在我简易书房里的书,也有我从远方邮购过来的一批又一批类似《小王子》《拆散的笔记簿》《大地上的事情》等好书。阅读它们的时候,我以为埃克苏佩里的飞机就降落在我们的操场上,米沃什就是那三只蟋蟀中的一只,而苇岸呢,就是操场边最高的一棵树。
再后来,我离开了那间小书屋,也离开了我的学校,很坚决,仿佛是恩断义绝,但又常常梦见那个坐在小书房里的人,刚刚18岁、体重44公斤的小先生。
可现在,小先生已是老先生,体重早已过了60公斤,多的是脂肪和衰老。疯长的草不见了,蟋蟀更是把我遗忘了,昔日的忧伤也少了许多——能说些什么呢?说命运,还是说昔日重来?还不如不说话,把晾衣绳上的衣服重新洗一遍吧。
但是,那一年的书房,有喜悦,有奇迹,也有清水鼻涕。
那一年的书房,我的书比我还耐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