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和老头都怔怔地看着警察。水生的眼里酝酿着滚烫的泪水。老头说,黄豆我不要了,我回去吃饭了,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警察说,你不能走。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呢。
老头说,他不是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吗?已经清楚了,你还是让我走吧。
警察严肃地说,不搞清楚了,我无法交差。
二权准备好工资单据,领着十几个人到市劳动局。劳动局相关领导接见了他们,并让他们回去,说这件事马上给你们解决,明天就安排人员到你们单位调解。
当天夜里发生了意外,二权他们被十几个浑身文着龙啊凤的不明身份的彪形大汉殴打,并扬言,谁敢报案或者再乱告状,小心狗命。
水生蒙在被窝里,浑身筛糠,魂都吓飞了。他摸索着口袋,抓起黄豆,在被窝里一遍遍数着。数到一百,又数一遍。这样心里方才安详了许多。八岁那年,水生在外边玩耍,被一条大黄狗吓着了,回家后没精打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了夜里,水生发着低烧,眯眼不睁。母亲说,这孩子八成吓着了,出去给他叫叫吧。母亲从蛇皮袋里数了一百粒黄豆,装在父亲的口袋里,拿来水生白天穿的衣服,蒙在水生的头上,叫父亲拿把扫帚跟在她的身后。母亲抱着水生走在前面,父亲拖着扫帚紧跟其后。他们走到村口,开始往家一路叫着。母亲叫,水——生——哎——,吓嘛来家喽。父亲应一句,来喽。每应一句,父亲就丢一粒黄豆。寂静的村庄里,这种声音有点儿苍凉的感觉。叫魂的时候,他们除了这句话,不能说任何其他不相干的言辞,还要配合默契,叫到床前,黄豆刚刚好,最后一粒丢在屋里。母亲放下水生,在他身上轻轻拍拍,好了,水生明天就好了。她把扫帚搁在水生的床头。那一夜,母亲没有吹灯睡觉,她怕水生的魂儿找不到家。
挨打的事,他们没有声张。在异乡的土地上,他们得学会忍气吞声。腊月二十四,当地政府相关人员送来了一笔路费,让他们安心回家过年,说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他们以政府的名义担保。
水生回到家,首先来到离家很远的父母墓地。远远看去,坟墓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周遭的土都被小福家年年耕地削去了。水生拿出几打纸钱,有十元的,有二十的,有五十的,有一百的。水生一边烧,一边念叨,妈,大,水生来给你们二老送钱了。现在,钱不当钱了,给你们多烧点儿。妈啊,大啊,有钱了不要舍不得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妈哎,大哎,坟头上的草又枯了,它们被风吹着,像您二老的头发。妈啊,大啊,风给你们梳头呢。明年清明,我一定回来给你们添坟,用小土车到自家地头取土,把坟添得大大的,像城堡一样。水生双膝跪着,看着花花绿绿的纸烧成灰烬,一阵风刮来,灰烬随风而起,在坟前翩翩起舞,好像无数的黑蝴蝶。水生流泪了,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够了,他拿出那把黄豆,妈,儿子把黄豆带来给你看看,黄豆干净黄亮,没有一点儿土籽。儿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摸到黄豆,心里就踏实了。有了委屈,看到黄豆就想开了。今年工资没有拿到,妈,你放心,这些血汗钱会拿到的。等拿到了,我都买一百的给你烧。妈,大,我不会让你们再穷下去,让你们住别墅,开宝马,像土豪一样。明年再给你们立块碑,刻上您二老的名字,还有你的儿子水生,你的儿媳黄丽,你的长孙宝器,孙女雅男。我要用南山最好的青石,请最好的石匠,刻最漂亮的字。我不要那些水泥做的碑。我还要在背面刻上那把黄豆的故事。想到这些美好的事,水生心情舒展了许多。他临起身给父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地上的麦苗都被磕倒了。
水生开始慢慢地交代那把黄豆的来历。警察和老头耐着性子听着。
腊月二十一是水生的生日。小时候,家里不富裕,很多人家都不兴过生日。在水生三十岁的时候,母亲说,水生啊,妈想给你过生日。水生说,算了吧,我的生日是你的受难日。母亲坚持说,也花不了几个钱,擀点面条就行了,什么难不难的,都过去了。就这样,每一年,母亲都亲手和面擀面条,面条里放些黄豆芽。吃饭时,母亲问父亲,今天是什么日子?父亲答,是水生生日啊。母亲笑笑,是啊,是水生生日。每一年母亲都这样问父亲,父亲也只答那句话。每一年水生都给母亲磕头,母亲都会哭。水生一直不明白母亲哭的含义。他问过母亲,母亲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
那一年腊月十一,水生在南方工地干活。干活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总想老家。第二天,水生不辞而别。回到家,母亲已经住院了。水生质问父亲,为什么不跟我说。父亲说,你妈不让告诉你啊,让你安心工作,多赚些钱。水生握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母亲的胃癌已到晚期,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腊月二十子夜时分,母亲走了。还有一天就是水生的生日,母亲没有等到。
火化后的母亲,依然按照习俗下葬,入土为安。在整理母亲遗物时,水生在母亲的床头发现了半碗黄豆。水生问父亲,这豆子留做什么。父亲黯然地说,每一年你过生日,你妈都会提前半个月挑选黄豆,一粒粒数过,清理草籽和泥土,用手掌搓得明亮亮的。她说,只有干干净净、明明亮亮的黄豆才能给儿子过生日。一百粒黄豆,母亲不知摸了多少遍,不知汲取了她多少温情。自此,这把黄豆就成了水生的护身符。
听完水生的叙述,老头懊恼死,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唉,脑袋进水了,对不起啊,对不起。警察也感动得流泪了。老头说,是我误会了你,黄豆我在家秤过,一百零二斤,一个人出四块要买,一上磅秤,整整少了十斤。我说,开行的有意靠我,还和开行的吵了架。后来较了几个磅,都一样。所以呢,我就怀疑是你搞我的。其他人也抄过几次,都没有你抄的次数多,所以,所以,唉,不说了,都怪我。
父亲在母亲走后第三年死的。临死时,父亲说,水生啊,把那黄豆撒地里吧,不要带着它,睹物思人,伤身啊。
水生没有答应,右手紧紧地攥着黄豆。黄豆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像骨头断裂似的。
地里的黄豆挂满了荚,秋风中摇摆着碰撞着。母亲就在远处的黄豆地里,站在高高的封土堆上,透过豆荚向家的方向张望。
过了元宵节,水生又背起行囊怀揣黄豆出外苦钱了。母亲说过,出力苦来的钱才踏实。列车载着水生越走越远。水生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母亲和父亲叫魂一样地跟在飞驰的列车后边,一边叫着,一边撒着黄豆。水生醒了,眼里噙着泪,手里的黄豆被攥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