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的爱情

四婶的日子,是在四叔走的那一刻,塌的。

七天了,四婶第一次照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头发凌乱,憔悴不堪。五十五岁的四婶第一次感觉自己老了,脸上的皱纹虽然不多,但皮肉松弛黯淡无光。四婶拿起落了一层轻尘的脂粉盒,打开,往脸上扑了层粉,憔悴似乎被遮住一些,她又扑了一层,抹了点儿腮红,镜子里的女人才勉强地明媚起来。四婶挎着装满祭奠物品的篮子,出了门。

盛夏的街,很静。燥热的风搜刮着地皮,卷起股股尘土。跨过村前那条干河沟,越过一片坡地,四婶就进了南山那片槐树林子。林子中间一条小路,蜿蜒着伸向南山。槐树林里发出呜咽的风鸣。

当年四叔就是在小路左边的林子里,两次把四婶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四婶站定,目光向槐树林子里探去。原来的槐树林已不复存在,这是新的槐树林。四婶好像看见自己用绳子吊在一棵弯腰的树上,她紧闭双眼,等待着死神把她带走。呼呼的风声裹挟着腾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把她从树上解了下来。意识有些模糊的四婶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以为是那个负心人良心发现了。待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只骇人的玻璃花眼。她吓得一声惊叫,晕了过去。

四婶和四叔住在同一个村庄,一个前街,一个后街,平时没有交集,只是每天生产劳动在一处。四婶名叫柳青,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而四叔却是村子里最丑的小伙儿。四叔从娘胎里带来一只玻璃花眼。那只玻璃花眼像挤着一只被打破的玻璃球,闪着玻璃破裂的光泽,人送外号四瞎子。漂亮的柳青,从未正眼看过四叔。

那天柳青醒过来,四叔的粗布褂子盖在她身上。正是仲春,穿着一件小坎儿的四叔,抱着肩膀坐在离柳青一米远的地方。

夕阳光从树缝里筛进来,斑斑驳驳的。柳青睁开眼睛,看见四叔用一片叶子挡住了那只玻璃花眼,她差点儿没笑出来。她把那件粗布褂子甩给四叔,带着哭腔说,你救我干什么?

为一个负心人糟蹋自己,不值得。四叔什么都知道。

天黑了,四叔送柳青到家门前。四叔低声说,回屋别点灯,你的眼睛都哭肿了,脖子上有勒痕。

过后的日子,两个人仍然你是你我是我。

一天,出工回来的路上,柳青偷偷对四叔说,晚上槐树林见。

晚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槐树林。柳青靠在一棵槐树上,低着头,不说话。四叔心里猛烈地敲着小鼓,不安地看着柳青。初夏的凉爽包裹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好久,柳青才开口,四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四叔点头如捣蒜。

你能去冰城帮我找他吗?

四叔愣住了。

七天后,四叔回来了。四叔像经历了一场人生浩劫,邋里邋遢,颧骨凸显了出来,就连那只玻璃花眼都凹了进去。四叔带回来一封信。柳青没问四叔是怎么找到那个人的,连声谢谢都忘了说,就躲在一棵树下拆看那封信去了。四叔呆呆地站在那儿。后来,柳青哭着跑开了,四叔还呆呆地站在那儿。

第二天,柳青没出工,说是生病了。四叔也请假说吃坏了肚子,要去医院看病。

柳青再来上工的时候,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有四叔能看到隐藏在那层平静后面的悲伤。在听说那个回城的知青把柳青甩了后,她的周围开始有人献殷勤。不久,柳青与村里一个年轻人定下婚事,婚礼定在三个月后,就在要结婚的当口,男方退婚了,因为柳青的肚子已经显怀了。

柳青再次来到槐树林里,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那棵弯腰槐树上。吊在树上的柳青,感觉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那一脚把柳青踢得号啕大哭,再也无力踢开垫脚的石头。又是呼呼的风声裹挟着腾腾的脚步声,四叔风风火火地来了,把她从树上解了下来……

三天后,柳青跟四叔领了结婚证。婚后,四叔学匪子的样子,把自己的玻璃花眼用一块黑胶皮遮起来。

折磨得四婶痛不欲生的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最终在四婶的肚子里夭折了。

四婶对四叔说,这孩子跟我无缘,那天你陪我去医院,要不是他们要大队介绍信,他也被做掉了。也好,以后我给你生。可惜四婶没能给四叔生下一男半女,这成了四婶的心结和遗憾。可四叔并不在意,像宠着女儿一样宠着惯着四婶。他们结婚那年,土地包产到户,四叔不曾让四婶下过田地劳作,四婶保养得跟城里的女人似的,手上没茧子,脸蛋白白净净。

四婶的目光从槐树林子里收回来,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说会一直陪我到老的,你怎么就先走了呢?

四婶拢了拢遮住眼睛的碎发,向山上攀去。小路静谧,天边卷过来一团云,遮住了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