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雨将至,天空暗沉,低飞的蜻蜓像酒后找不到家门的醉汉,有些险些撞到她的怀里。在这条不过百米长的水杉夹道里,她走得很平静,不像是没有伞的人。她的视线从一棵杉树的根部往上爬,爬到树干,再爬到树冠,最后将目光刺入天空。她仰着头,闭着眼睛,期待第一滴雨落下来——雨没有回应她的期待。
水杉夹道的一侧是一片荒草地,不远处是镇小学的围墙,已见沧桑,墙上的屋漏痕像女孩子哭花的眼妆,另一侧有一口池塘,水依旧浑浊,伴有腐败气息,上面漂着一些漫不经心的浮萍,还有一丛手指苍穹的菖蒲,堤坝上的野草严密地做防守,仍然阻挡不了一些垃圾的强势闯入。虽然存在败笔,她还是喜欢行走在这幅画里。每次回到小镇,为了最大限度压缩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她都会来这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来来回回地走,不愿走出画框。
池塘边的那株柳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一株一人多高的小树,她得出结论——小树不是柳树亲生的。从很久以前开始,不管是熟人、陌生人,还是荧幕里的人,她总是下意识地去观察那些父母身边的孩子,看他们遗传了父母身上哪些特点,有些人是眉眼,有些人是脸型,有些人是发质,有些人是身材,有些人是走路的姿势。再后来,这种隐秘的观察不限于人,涉及动物和植物。
她是小学数学老师。之前上课,讲解到分数那个单元异分母加减的运用时,班里那对双胞胎男孩的哥哥问她:“老师,那就是把不是一家人的分数,通分变成一家人,就像我和我弟长得一样,我们和我爸又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一家人。”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她却掉入通分的魔圈中。
她惊叹这个孩子的想象力,因为除了人,其他动物和植物,她从未将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嫁接在没有具象生命的物体上,更别说这种虚拟的存在。
人们总是喜欢说,很快就长大了。看着一只鸡崽这样说,看着一棵树苗这样说,看着调皮捣蛋的孩子也这样说。人们还总是喜欢问各种她不喜欢回答的问题:你怎么姓邢,你爸不是姓高吗?你结婚了没?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却没有人问她:你哪天长大的?
她一直期待有人这样问她,那她就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2002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长大的。如果那人还要追问为什么,她就会闭口不谈,让那根在心里扎了20年,已经锈蚀得成为心脏一部分的钢刺继续存在。她还在等待时机,但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去想象某一天亲手将它从心里剜出来,然后看着不管是心脏,还是钢刺,都鲜血淋漓的样子。
她将2002年那个夏日傍晚,定义为她童年的最后一天。
那天以后,漫长的光阴过去了,世界在变,村庄在变,人们在变,但对她来说,不外乎那个从门缝中偷看到的场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即使没有阳光雨露,时间也能让其生根发芽,见风生长,还有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怨恨,也似乎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后来她明白,怀疑和怨恨一旦有了年岁,就不再是寄居在人心上的附着物了,它们成了有独立生命的产物,且以木马的方式存在,会随时随地自动篡改心情系统文件。
昨天高中同桌结婚,她早早就从婚礼现场撤了出来,都没有等到发喜糖礼盒。
穿着雪白婚纱的同桌被灯光以及所有人的目光照耀得光彩夺目,婚礼司仪激情四射地说着一些陈词滥调的祝福语。空气滞重得出奇,仿佛整个城市的污浊都汇集于此,音响的声音太大,头疼得像有人在太阳穴处跳探戈,她坐在那儿,觉得每一秒钟都在煎熬。那时候她突然想到一个词——离群索居,她觉得那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生活。
“我们几个人,就剩你了。”坐在她右手边的女同学说。
她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一个人多自在。”
她没有正经谈过一次恋爱,大学的时候,她也喜欢过一个男生,但那份喜欢欠缺火候,所以她没有表白,更没有想要结果。有时候她会自我怀疑,或者是自我定位,认为自己没有爱别人的能力。关于家庭,她也并不是很想拥有,她对自己、对那没有具象的另一半都没有信心。与其在爱情和忠诚都不一定能持久的婚姻里去挣扎一辈子,不如不开始。
女同学又转移话题:“你脸上的雀斑在哪儿去掉的,医院还是美容院?”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起身。
刚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对那个女同学说:“你无聊就吃点儿东西,她明显就不想搭理你,自找没趣干吗?”
洗手间里,她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脸,冷白皮,丹凤眼,瓜子脸,薄嘴唇,眉毛疏淡,虽然略施粉黛,却掩盖不住一副刻薄相。雀斑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一共做了三次激光祛斑,才有了成效。但她知道,这也是暂时的,对于这种出生就有的顽固性雀斑,根本无法根除。小时候,亲戚们看到她满是雀斑的脸,会疑惑地说,高家这边没有谁长雀斑,虽然她妈没有雀斑,但应该是她妈那边遗传的了。
最近她在考虑要不要等到暑假的时候去割个双眼皮,再做个丰唇。她想改变自己的容貌。如果母亲看到她整容后的样子,只要说一句责怪的话,她就歇斯底里地将那个封存在心瓶里的魔鬼放出来:我为什么要整容?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