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湾

龙行行站在院子里,往桌上的杯子里放茶叶的时候,数得很仔细,她往每个杯子里放的茶叶数量是相等的。她又去厨房,问三花要了几个盘子,把糕点分装在盘子里。三花很胖,屁股和胸部上的肉特别多,每做一个动作,身上的肉都会跟着颤动。三花就是有种干活干脆利落的劲头,龙行行她妈很喜欢三花,说三花是能干的女人。

龙行行进去的时候,三花和蔡小明正在厨房里用筛子把米粉筛进盆里。她们在准备做米糕。人死的时候,送前来吊唁的人米糕,一直是我们这里的习俗。送的米糕越多,越表示这家人对葬礼的重视,也越能得到邻居的尊重。三花和蔡小明正在把米粉和面粉混在一起,蔡小明站在三花后面。和三花相比,蔡小明要瘦得多,看着病怏怏的。不过她不是真的有病,只是缺乏精力,不够活跃罢了。

这是葬礼的第一天,大姑妈还要去联系殡仪馆,要跟殡仪馆的人约好时间,还要去买鞭炮、买烧的纸,要联系饭店,事情多得不得了,龙行行的妈才让龙行行来帮忙。临走前大姑妈对她说,如果人只是来一下就走,就不用给他们倒水了。还嘱咐她,没事用不着总站在太阳地里,可以去厨房看三花她们做蒸糕。

大姑妈并不真是龙行行真正的大姑妈,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龙行行的爸管她叫大姐,龙行行才跟着叫大姑妈的。大姑妈是周星晓真正的大姑妈。周星晓的爸爸是大姑妈唯一的弟弟,他们俩在父母死后虽然各自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大姑妈始终觉得对这个弟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大小事情,都要跟着操心,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之间有着根深蒂固的血缘关系。

龙行行把蛋糕摆在盘子里,这是那种油非常多的小蛋糕。有段时期,我们这里的人特别喜欢吃这种蛋糕,外面烤得焦黄,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油。她小心地只用两个手指夹着,把蛋糕一个个拿到盘子里,以免手沾上过多的油。等拿完蛋糕,她舔了舔手指,又在裙子上擦了擦。这全是因为手边没有抹布造成的。

周星晓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跑到龙行行身后。今天他穿着白布孝衣,没戴孝帽,见龙行行把蛋糕装在盘子里,就顺手拿一个。他边吃边拿眼瞄她。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那部分因为冲着她,全都挤在眼角,像两个墨点儿。

他们俩同岁,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但她已经上初三了,他却还在上初一。附近每个人都说他傻,不仅每门考试不及格,在操场上做操时,还常常左手左脚,跟不上节拍。看到大家都看着他,他还会得意地咯咯笑起来。

龙行行认定,他是想引人注意才这么干的,他就喜欢很多人站在旁边看他做操。

他不但在学校要引人注目,在他们家附近也同样如此。他常常跑进树林,找养蜂人的蜂箱偷蜂蜜,被蜜蜂蜇得全身红肿,如果有人问起,他就说是太阳晒的;他还经常跑到湖里游泳,在水里弄出很大动静,让在岸上钓鱼的人没有办法钓鱼;他还把铺鱼人布下的网捞起来扔在草地上。

龙行行也常常去湖里游泳,却从来不像他一样爱捣乱。她总是一个人走到水边,脱下外套,悄悄潜到水里。去年有一次她曾游到湖中心的小岛,发现那里除了鸟屎之外什么也没有,就又游了回来。她没有声张,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这样做,她怕他们对她的行为大惊小怪——从岸边游到岛上,距离可不算短。

周星晓他做了那么多让人心烦的事,要是换成其他人,早就被骂了,或者有人会因为怀恨在心,找机会狠狠揍他一顿。但对他大家最多会说:“那是个傻子,别跟他计较!”

他一点不像他哥哥,好多人都说,他哥哥苏云深可要比他聪明得多,大概因为他们不是一个父亲生的。有人说正是因为周照林基因不好,才生下周星晓这样的儿子。苏云深的父亲苏锦华就要聪明得多,只可惜死得早。有些人说就是因为苏云深太聪明,才早早从家里跑出去了。

苏云深在外面流浪了几年,不但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在给一个房地产商干活),还很快就结了婚。听说那个女的是个护士。结婚的时候,他们一起回来过,待了一个上午。龙行行没见到他们,不过她很肯定,那个护士好看不到哪儿去——龙行行见过的所有护士都不怎么好看。

大多数时候,苏云深的妈妈都在跟人谈论苏云深。龙行行的妈妈说,可能因为苏云深是第一个孩子,他妈妈才总在谈论。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总是最为在意。另外,大概因为对苏云深心怀愧疚,才把心思和注意力都放在苏云深那儿。

她为苏云深操碎了心,可还觉得没有照顾好他。“不然他不会离开的,”她一再说,“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每当说起这些,她眼里全是负疚的神情。

不断有人进来,龙行行把倒好的茶水端过去,还让他们吃掉盘子里的点心。点心有两种,一种是泡芙,另一种就是小蛋糕。泡芙里的奶油更多,稍微吃一吃就腻。蔡小明和三花的蒸糕还没做好,做好估计也得四五点钟,那时候来的人就少了。

龙行行没敢往灵堂里去,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不想看见那些花圈、供桌、供桌旁边立着的纸人,还有供桌上用蜡做的假桃子、假花,更不敢去看供桌后面的棺材。

还好棺材放在供桌后面,用花圈挡着,这样即便无意朝那边瞟一眼,也不会看到。一个人活着是一回事,可以跟他讲话,打招呼,死了就不一样。人死了很快就会腐烂,龙行行怕把头转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死者脸上的一块皮正在溃烂。

太阳光晒进院子,整个院子找不到一块阴凉的地方,龙行行被太阳晒得头疼。天空里连一丝云都没有。本来只要看着电磁炉上的水,烧开了倒进保温瓶,谁要喝谁可以自己去倒,用不着一见人来就去端茶送水,龙行行却仍旧让自己走来走去忙个不停。

有几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周星晓跑出去还没有回来,有人就说他应该在灵堂等着前来吊唁的人才对。“如果苏云深在就好了,他是长子。”有一个人说。周照林说已经打电话给他了。周照林边说边给来的人散烟,这些人接过去后并不抽,只是别在耳朵背后。“他坐飞机赶过来,下午才来得了。”周照林的黑皮鞋太旧,尽管有鞋带,每走一步都掉后跟,还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一只绿头苍蝇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龙行行去厨房烧水,那里有一个电磁炉是专门用来烧水的,三花和蔡小明正在把糕一块块放进蒸锅。她们俩的衣服上都沾着米粉,鞋面上也是。

蔡小明对龙行行说:“再蒸半个小时,过半小时你来帮我们一起装袋。”

她从厨房里出来,不知道要去哪,她不想加入到那群聊天的人里去,和他们在一起,她插不上嘴。她在院子里的花盆前面站住,假装欣赏刚开的一朵月季。正是月季的盛花期,这盆月季却只开了一朵,其他的枝条上,连个花蕾都没有。她在好几片叶子上面都发现了蚜虫,特别是那些刚长出来的嫩绿的叶子上面。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她听到周照林喝问周星晓去哪了。

“你的孝帽呢?”周照林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