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从探监室走了出来,迈着蹒跚的步伐,通过三道封锁的铁门。往日里,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待遇,未踏足过的禁地。铁门外是另一番世界,隔着栅栏,似乎还能嗅到自由和新鲜的空气。一个小时前,他渴望再次嗅触到铁门外的世界。但是现在他感觉到双腿发软,膝盖不受控制地打颤,他不得不用右臂撑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喉管里发出野兽临死前的呼噜声,孱弱的心脏像是要立刻停止跳动,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已经到了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看管的催促,几乎是以习惯的力量撑着自己回到生活了二十年的五号班房。而后坐在了嘎吱作响的弹簧床上,等待着死神不再眷顾自己。
三天后,他本可以刑满释放,却选择永远留在那间小天地里。他的脚下垫起了一摞厚厚的书籍,最上面的一本是有些破旧泛黄的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他颤巍巍地把脚踏在了上面,灰白色的脚踝有些浮肿,布满了霉斑一样的黑点,扩展着它的领地,占据了整个脚面。他呆立在上面,看到窗外布满铁丝网的围墙上的岗哨里徘徊着端着钢枪的哨兵,监视着脚下放风的犯人,就像牧羊人看管自家的羊群一般。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空间,房间里的布置和往常一样整洁,很明显,他并没有想要离开这里的打算。在摊开的书桌上,一本磨损严重的旧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做了很多笔记,看得出来他学习得很认真,就像喜欢听她朗读一样。还有那台黑色的播放器,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陪伴了他无数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仍然能想起第一次收到它的那个午后,他颇感意外,因为除了刚入狱时有过十五分钟的探视(她来过,但并没有出现,他一个人在探监室坐了十五分钟)之外,没有人来看过他。他揿了一下那红色的按钮,熟悉的音色如同电流贯入耳膜激荡着脑神经,他几乎是在同时,颤抖着手指,暂停了她的朗读,唇间的髭须因情绪的慌张而止不住地抖动。他用手掌不停地抚摸着黑洞洞的网眼,指肚摩挲着红色的按钮,又重新揿了下去,直到那熟悉的声音进入遥远的梦境里。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朗读声:为了让你听见我的话,有时候变得纤细。微风,吹起鳝鱼的冰裂,仙湖,陶醉的青瓷,在我的手中柔软得如同你的肌肤……
随后,伴随着那阵眩晕感的消失,他再也没有一丝遗憾地闭上了眼睑,回到了那片金黄色的麦田中。
在他的遗物里,有很多按次序做好标记的磁带,整齐地码放在临窗的木匣里。监狱长把她带进了他的房间,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一尘不染,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他还是要干干静静地不带一丝尘杂。四处的墙壁上贴满了便笺,上面的字迹不算工整,但笔力遒劲,想象得到他应该写得很吃力。她在右侧墙壁的醒目处看到了这样的一张便笺,于是开始读起来: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鸡,人捕我。所有的鸡长得都很像,所有的人也都长得很像。如果你驯养了我,我的生命就会充满阳光。我会认得你的脚步声,它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别人的脚步声,只会让我钻进地洞。你的脚步声呼唤我从地洞里钻出来,就像一阵音乐。还有,你看!看见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是无用的。麦田不会让我想起任何东西,这让人难过!可是,你有一头金发。所以,等你驯养了我,那会非常美妙!金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爱上风吹麦浪的声音,请驯养我吧。
“他在这里学会了写字,监狱里。”看管苦笑,“一个犯人而已。”
有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时,她才发觉这已经是现实。泪水溢出了她的指缝,簌簌地滴落在膝盖上,有滚烫的触觉通过皮肤直抵到心底的那片温软。她把头埋在胸前,竭力地控制着情绪,肩膀不停地战栗着,时间像蜗牛的爬痕滞留在她额前的发丝里。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在那几缕阳光里,浮动着上下翻飞的尘粒,奇诡多变,变幻莫测。她想象着他在这片逼仄的空间里,收听她录在磁盘上的朗读。他一定很惊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关心他,就好像抓住了一棵稻草,救命的稻草,支撑他活下去的稻草。她始终说服不了自己去忘记他,这种想法是在生活彻底击垮她之后,而愈加强烈。原来,她无数次地在睡梦中被惊醒,醒来后想到的那个人却只有他。
她不想再欺骗自己,选择了继续为他朗读。似乎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平复心底的波澜。
她把录好的那盘磁带寄了出去,之后的日子里她完全沉浸在朗读的疯狂中,书房里摆满了下不去脚的书籍,她认真地标注着磁带的先后次序,用醒目的红点提醒他正确的播放方式。她记得第一盘磁带上录的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就记不清楚录了多少,或者录了谁的书,雪莱的?海明威的?又或者是马尔克斯。因为书桌上的磁带已经快累积到她肩膀的位置。她一次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像是在赎罪,只是读的文字不一样。
或许她想这样永远地读下去,直到她收到他的来信。他在寄回的信封上这样写道:你已经驯服了我,小王子。带我走吧。字体很稚嫩,但却工整有力。
在安排好儿子的午饭后,她还是决定要见他一面。二十年了,被时间冲刷的记忆只剩下了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和他沉浸在书中情节的模样。除此之外,已一无所知。他背坐在探监室的银白色座椅上,腰背有些佝偻,珍珠色的头发拢至脑后,垂落在肩膀上。她径直走向了他的对面,坐下后才敢直视他。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清澈了,甚至有些浑浊和惨白。他的额头上爬满了蜈蚣一样的皱纹,核桃壳般的褶皱耷拉在脸颊上,轮状凸起的眼袋松垮垮地垂在鼻翼的两侧。时间仿佛凝固了,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仔细地辨别着对方的变化。
“我们又见面了”他说,“谢谢你来看我。”
他把手放在了桌面上,伸到她的跟前,褐色的手背干枯得像一把槁木。她迟疑着抬起了手臂,在那只手掌上停留了三秒钟,仅三秒,又立刻撤了回去,神情慌张地把手放进了口袋,继而又抽了出来,不知所措,尴尬地对他笑了笑,眼神游离到窗外的哨兵身上。她感觉到行将就木的他黯然神伤,那团火热的东西突然跌落到无底的深渊,湮没了下去。他很失望地抽回了那块“槁木”,挺了挺腰板,很识趣地干咳了两声,像是在告别。
“我有个朋友在图书馆工作,如果你需要的话。”她说,“我可以介绍你过去,当你出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