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说话的女人(6)

当天夜里,丈夫在我身边睡得香甜。我的另一侧,是我的幼儿,和他有相似轮廓的女孩,她的眼皮轻微颤动,同样在甜美梦境。我不怕痛,如果我知道痛带来的是如此丰盛的回报,我的幼儿让我再不惧怕虚无,我已和永恒做下约定。我闭上眼睛,少女时的梦多年之后再次找上我,那些内容我在威廉·莫里斯以常青植物的小黑叶图案做底的花纹中得到验证,藤蔓有力地抽条,强劲地发芽,渴求生长,花卉和飞禽带来生命的恣情欢乐,灵性的召唤最终成就遮蔽我的巨林,隐藏我锤炼我育养我。不必掩藏天赋和能量,我是创造本身,我在我的身体里完成了最伟大的创造不是吗?漫长婚姻的日夜,育儿和家务磨炼出愚钝的心智,梦都忘记了,滴水穿石的力量,成就为人赞美的家。曾经的玫瑰、孔雀和石榴让位给更具体的事物,半梦半醒间想着孩子的疫苗本、磨甲器、湿疹药物,我在更深的梦里总是找不到她,总是惊醒,额上背上都是湿漉漉的冷汗,借着夜灯的微光,一遍遍看不倦她柔嫩娇弱的面孔。

我取了丈夫的手机,打开微信的对话框,选择和他的好友聊天,他们至少拥有和我们的婚姻等长的友情史。我也曾受到对方的照顾,如果有可能视他为这个家庭的朋友来讨论这个问题也许并非不当。毕竟,不能和与现实生活有密切联系的朋友讨论,更不能和父母讨论,那会迅速卷起流言挑起恶战。我以丈夫的口吻向他坦陈一场出轨的发生和被发现。他除了表示震惊没有任何评判性的话语,简单清楚地帮助丈夫分析局面,表示“新找的女人年轻,你老婆年纪大十岁,肯定是年轻的好,但是其他条件她都比不上你老婆,所以你自己考虑”.我才发现企图寻找同盟的想法多么可笑,多年交往里的具体细节,每一次的碰面,每一餐饭,参与婚礼,看到怀孕和孩子的出生,是他们友情的背景,我只是恰好身嵌背景之中,是随时可以置换的部分,并不作为真实的人存在,从来如此。

我什么时候真正学会沉默?它发生在一个我不会向父亲道出的时刻。我初二的时候,父亲供职的农业技术学校要解散将教师分流,一部分留下并入其他毫无前途的职业学校,一部分可以由市教育局统一分配到各普通高中,去留由市教育局组成的听课团队决定。我在父亲的班上,完整经历了那次对父亲至关重要的公开课。我看到了父亲的紧张、失控、混乱,我看到一个人的命运要为他人左右时袒露的软弱。我只能坐在讲台下面紧紧盯住他,好像可以用目光之炽热作为力量来支持他。我知道他是多么好的一个老师,因为我不只是听过那一天那一节课,我听过做了父亲学生后的那一整年的课,我从小到大,听过父亲太多的课。纵然我知道他不能完整背诵《古文观止》,我很清楚地知道在真正属于他的课堂,语言是多么神奇和美妙之物。我如果有一点点幸运和与众不同,我如果有可能为了安全学会不去说话,但仍然能在内部保持我自己的语言,是因为我从父亲那里理解到语言是我们灵魂的栖居地,是绝不可以放弃之物。也是那天我同时理解,不能大声说话,不能流畅说话,其实是发生在权力结构中有落差的人之间,处于低位的男性面对处于高位的男性也是一样的。我最终选择丈夫,或者说让自己被丈夫选择,不如说是自甘慕强的牢笼。

我在安静和冷静中看着我熟睡的丈夫,暗夜过去,天光将明,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我的第一句话,但我知道我会去说。我经历过最深的匮乏、失望、压抑和疼痛,我才是真正经过训练的人,我不该惧怕他。

只是,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大声说话。父亲在教我沉默的时候,从未教过我遇到真正的危险应该如何呼喊,我没有检验过也无法知道我有没有能力发出大声,我不知道如果我呼喊会发出怎样的声音,从我一贯纤弱柔和的嗓音中如何产生尖锐和刺破,无数次在梦中、在极境,我想喊却喊不出的声音,是我此生未有的经验。

我所失去的一切都在我的语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