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说话的女人(5)

浏览丈夫手机的最佳时间是晚上八点左右,从烘干机取出衣物,坐在卧室的床沿收叠时。丈夫此时在客厅看电视,或在书房玩游戏,他的手机在卧室的充电座上。我叠好几件衣服,停下来拿起丈夫的手机,用熟悉的密码解锁(普通男性的所有密码都是一样的),动作缓慢、温柔、淡定、从容,需要关注的首先是微信,然后是QQ.我一般只是看似漫无目的地浏览,让这件刻意的行为变得随性一点,或者说是为完成一种例行任务而非为某种具体目的(这项任务是在哪次丈夫无伤大雅并轻易被谅解的玩火之举后开始的呢?),我并不愚蠢或者感伤主义地期待一种结局。丈夫好友拍摄前妻的那些照片和视频就是这样被发现的。同样地,丈夫的女朋友也是这样被发现的。在我们结婚后的第五年,我在浏览微信消费记录的时候,看到了不应该存在的电影票账单,然后是花店、餐厅、酒店账单。

结婚五年,丈夫不能说不优待我,生产前他给我预订了带独立客厅、哺乳室和产床的昂贵产房让我早早入住,无视我因羊水过多容易急产已被医生提前安排了剖宫产手术,并没有机会使用那张帮助自然分娩的产床。那张产床在卧室的隔壁,占一间单独的房间,我得以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产床的构造:拦头架和支肩架可完全固定产妇的上身,臀板可抬升产妇的臀部,两边高高撑起的脚踏可引导产妇平躺在产床上,屈膝张腿将两只脚踩上去,袒露生门的标准动作。作为母亲,我看到它时依然会感到恐惧。

生产结束,从手术室被推回产房,麻药效果尚未结束,我用残存的意志伸手去拉拽覆在身上的薄薄被巾,努力盖住因为寒冷而总觉得裸露着的下半身。我最怕的是被我朝夕相处,一同生儿育女的丈夫看见不堪的场景。护理人员每日过来帮我揉压小腹排出子宫内的残余,牵扯着小腹下方新鲜的三层刀口,因听说镇痛药物或会影响乳汁的分泌和质量,止痛泵的调节器我从未打开过,但也不会发出一点怕痛的声音。为我主刀的首席医生,引以为傲的绝技是剖宫产手术的刀口位置选择极好,刀口极小,总能让刀口伤痕从可以忽略不见到真正不见。生产后一周我即用上收腹带帮助收缩,生产后一个月,我已经用上最小号的收腹带,肚皮上最终没有留下一点妊娠纹痕迹。当抱着婴儿回到我们的家,我幸运地拥有看起来没有被破坏的外观,但我知道,腰身的厚重,手脚的粗大,身体早已为另一种目的而变化。生产后两个月我和丈夫第一次重新亲近,它比我们真正的第一次对我来说更像梦魇。我恐惧身体的袒露,怕细节再经不起丈夫眼的凝视、手的巡视,疼痛并非来自没有完全恢复的刀口,而是来自因为高度紧张带来的痉挛。我完美地避开了生育论坛里所说的各种危机,唯独没有料想这一件事的发生。在暗黑中我无法看清丈夫的表情,能想象的大约是无聊和无趣各占一半。

我和丈夫分了房间睡眠,避开去谈一些难以开口的话题(那不是我接受的教育里可以直接去谈的话题),分享育儿的愉快总是简单,也转移了我的焦虑。我可以拍出婴儿很多张看着一样但细节不同的照片,丈夫也总能心领神会,血脉的联系如此神秘。但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一年,我无法分享的内容更多。每周四我卡着给婴儿喂完下午第二顿奶的时间,开车去医院,因为这时医院病人最少。我直奔挂号台,加一个熟悉的乳腺科医生的号,上楼去诊室通乳。她反复教我的指法我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能一次次去医院。她和我说,也许我可以让丈夫试着帮我按摩或者吸吮,我惊愕甚至惊恐地看着她连声拒绝。每次喂完婴儿,我要在混着鲜血与血痂的乳头上,抹上一层厚厚的羊脂膏。我自己的一日三餐是完成连续咀嚼吞咽的动作,精确计量我摄入的养分和我的婴儿被养育的需求关系。我要为丈夫保持窈窕,体重秤和卷尺每天精确测量我能够降低的数值;我要为婴儿保持丰裕,去吃下家人盛意安排的各种营养补品。我总是疼痛,但无法说出疼痛在哪里,因为它其实无处不在。直到核磁共振的报告提示,我的膝盖已存在积液,我才能接受,疼痛是可以被认可的,而不只是娇气,也许我可以轻轻呼喊或叹息。有些话语从不属于公共领域,近乎冒犯。小时候我在教工宿舍见到过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接受过完整大学教育的女性老师,有些话也只是关起门来和我的母亲一起讨论。生产固然是不可以说的,乳汁是腥的,流血是血腥的,它们也都不可以直接去说。生产相关疼痛是理所当然的,是宿命(甚至在某些文化里可以说是一种惩罚),不应该说出来,更不该抱怨。漫长的育儿时光里,当我向丈夫隐藏无法分享的疼痛时,丈夫显然也向我隐藏了无法分享的新鲜恋爱带来的激情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