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度(6)

在那条古老的运河边,男人和对面的女人在茶社里坐了很久,却没有再说一句话,绿色的茶水或是阴沉的雨天消解了种种语言。

男人默默地喝着茶水,雨天的运河使他想起了很多东西。这是他第21次来到这里,依然是个雨天,依然在恍惚间听到河水之上有人在吟唱着忧伤的江南小曲,依然看到雨声停歇后河面上缥缈迷茫的层层水烟。不过,坐在对面的女人,是个意外。

这些年,男人一直过着毫无意外的生活。他的处境十分安全。他睡觉,他吃饭,他行走,他写作,他继续生活。他看见世人来来往往,人群和事物不断形成而后又不断分解。

男人偶尔看一眼女人。他突然觉得这个雨天其实并不那么惆怅,惆怅来自于另外的一些东西,他感到凭空多出来的一些东西,那么不可捉摸。

他注视着茶社外的河水,想起了那个冬天。那个冬天和许多的冬天一样,都有雪花飘然落下。一朵开在雪天的小红花,在色彩和气氛上都和一首歌或是一部电影联系在一起,但这并不能揭示那个冬天里的其他一些东西。

那个冬天,他曾经为自己修葺了一座花园,又看着它被漫天大雪覆盖得毫无踪影。

事情就是这样。

那个雨夜之后,陈纸开始经常失眠,她甚至想过要借助药物的力量让自己好好睡一觉。终于,在失眠的第21天,夜里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她就在风声里进入了梦乡。

梦里的天空上飘满了鱼鳞状的云彩,天空之下,陈纸和好友梅正在江边放风筝。在她们的笑声里,风越来越大,风筝也越飞越高,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和称赞。这时候,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悻悻地说:

——姐姐,你可以教教我怎样才能让风筝飞那么高吗?

陈纸看着眼前有些沮丧的小女孩,笑着说:

——姐姐和你一起放风筝吧,让它飞得比姐姐的还要高。

小女孩欢呼雀跃地跑到妈妈身边,不停地说着,姐姐答应帮我了。

顾聪拿着两杯饮料从饮品店出来,穿过马路朝着她们跑了过来。这时,陈纸耐心地说着放风筝的要领和方法,小女孩认真地听着。然后,在一阵风起时,陈纸把手里的风筝上举,并就势推向空中,小女孩拉着风筝线迎风奔跑。风筝慢慢地飞了起来,越来越平稳,越来越高。陈纸和小女孩一起拉着风筝线,开心地笑着,她看到不远处的顾聪和梅站在一起,也是满脸笑容。

这时,巨大的乌云瞬间就把天空遮掩得密不透风。陈纸看见一道闪电划破云层,随后就是一声巨响和隆隆的雷声。

陈纸被雷声惊醒后,顾聪和梅已经走得看不见了,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大片雪地。陈纸双手抱着肩,在雪地上慢慢地走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走在冷冷清清的林荫路上,沿着高矮参差的树木、斑驳老旧的门脸和满是灰尘的围墙走着。我走进被树荫遮蔽的旧时光里,我看到其他人都黏在一起,紧紧靠拢,相互保护,相互拥抱。我看到21年前的儿童公园里,一列冒着白烟的小火车缓缓驶来,列车长微笑着向我发出邀请。

我走在繁华热闹的商业街上,走进一家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是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故事,由一位不知道是谁的“我”开始讲述,断断续续的故事各不相干,又好像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缺少了其中的哪一个都会让这个故事支离破碎。

我走进灯火通明的夜色里,在路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开始回想电影情节。这时,一个背着吉他的男人在我前方偏右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舞台。他的动作非常熟练,一会儿工夫就准备停当。他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墨镜戴上,然后开始调音,试唱。他的歌声很有味道,一些路人渐渐地被吸引过来。

我看到,有一个女人正在越过歌声和人影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就好像我是她认识的一个人,而她一时还无法确定一样。我下意识地在记忆里仔细搜寻起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并不认识她,一定不认识,甚至都没有在哪里见到过。

我站起身,在一首歌刚刚开始的前奏里,走进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