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度(5)

活动结束后,女人来到街上,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以及天空下匾额上“21度书店”这几个字,不由得想,在别人的眼里她是什么样子?对于活在文字对面的那些人,他又是什么样的别人呢?

在一天行将结束的时候,顾聪走出花店,仰望着阴雨连绵的天空,他的表情既是听天由命的,又带有小孩子失望时的惊愕和不甘。屋檐下灰暗的石子路和他生活的这座小镇一模一样,有着时光流逝后的古旧和难以洗刷的痕迹。

花店的后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金黄的树叶在绵绵的阴雨中一起一伏地飘荡着,有如众多忠于职守的黄色小扇子,一阵夹带着雨水不断落下的风,使顾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今天是花店开张的第21天。

顾聪来到这个四季都有鲜花盛开的小镇,原本是想要种植一个花园的,最后却开了一家花店。他觉得花店也很好,看得见摸得着,比想象中的花园真实。他精心照料着花店里的每一朵花,没有客人的时候,还会和花儿们聊聊天,就像老朋友那样。

一阵清脆的门铃声过后,一个女人走进了花店。

——欢迎光临!

顾聪看到她的衣服上和头发上都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猜想她应该是来店里避雨的。女人漫无目的地看过了店里的每一朵花,最后在柜台前停下来,默默地看着玻璃板下面的一张照片,过了好一会儿,她说:

——照片上的人很美,是你女朋友?

——曾经是。

——她和我在海边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顾聪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凝视着女人,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迅速收回了目光,继续忙自己的事情,没有再说话。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中的时光平滑如水。

女人走出花店的时候,一种有些冰冷的树木的气息在街上涌动着,她闻到了一种低暗的苦味。

一个草木清新的春天,陈纸从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走过,夜空里很大很圆的月亮照见了街角那个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的歌手。

陈纸走近后,才知道歌手是个盲人,戴着黑色的墨镜。她停下来,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外面。站在这里听歌,容易产生一种虚设的效果,就如同在听一场个人演唱会。

陈纸不由得回忆起自己曾经去过的一个知名歌手的演唱会,当她最喜欢的那首歌的前奏刚刚响起时,她拨通了顾聪的电话,然后跟着台上的歌手一起大声地唱给他听。这是唯一一首深深植入她心底的歌。现在,盲人歌手也唱起了这首歌,她手里握着手机,却没有了与人分享的冲动。

一首老歌,被盲人歌手唱得深情且入心。

在这样的歌声里,陈纸看到了青梅竹马的男孩和女孩。某年春节,女孩拿着自己写的福字给男孩看,问他写得好不好,男孩欣然回答:好,写得真好。女孩便问男孩好在什么地方,男孩说,写得真像福字,真的像。那年的春节,他们两家门上的福字,比买来的春联贴得更长久。

在盲人歌手的背后偏右的地方,有一张供人们休息的长椅,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人。她的一只手随意地搭着另一只手,放在翘起的左腿上,眼神专注地望着不远处歌手的背影,好像在听歌,也好像在看人。

一首歌结束后,盲人歌手喝了口水,又和为数不多的听众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时候,陈纸无意间看到了那个穿红毛衣的女人,她觉得女人很熟悉,应该是她认识的人,起码是不止一次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前奏再度响起时,陈纸再一次望向那个穿红毛衣的女人,长椅上已经空空荡荡了。

五、

现在,我坐在电脑前,努力想把中断的故事继续讲完。

窗外,一阵寒风吹来了一场大雪。墙上的老式挂钟依然不舍昼夜地忙碌着,路灯的昏黄光晕穿透雪花的重重包围照进来的时候,有一双手正悬停在键盘上。那双手的指甲与我的毛衣有着相同的红色。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织的毛衣,已经穿了很多年。

这时候,你打电话给我,电话里传来你清澈如水的声音:

——给我讲讲北方的雪吧,讲讲零下21度的冬天是什么样子,我现在厌倦了南方莫名其妙的21度,不冷不热,不上不下,就像平淡的婚姻

一个天气阴晦的午后,我见到了你。你的身体依然健硕,俊朗的脸庞因为烫了头发的缘故显得稍微有些倦怠。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低头看着手机,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我记得以前的那些年,你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还经常提醒我不要这样,对颈椎不好。

晚些时候,你放下了手机,和我说了很多事情。

你说几年前不辞而别之后,就阴差阳错地做了21个月的水手。在海上的日子,是一种遥想的存在,如天上的云彩一样,飘荡在人们的传说里。大海离我们有多近,大海离我们就有多远,航海者是这个世间最孤独的一群人。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

你说,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登台演出,你即兴地吹奏了一曲萨克斯,酒吧里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和欢呼声。后来酒吧老板找到了你,希望你能留下来。时隔一年之后,当你再次走进那家酒吧,你发现眼前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你看到的是一群无比吵闹的醉酒者,台上的乐队也好像睡着了一样,有气无力地唱着莫名其妙的歌。那一瞬间,你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做了一个为时一年的梦。梦醒之后,你开始沉迷于数字。最后,你觉得21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数字。

你生活的那座南方城市,一多半时间里的温度都是21度。离你居住小区最近的车站,只有21路公交车。你习惯在21点的时候喝一杯热牛奶。你从书房走到卧室正好是21步。你通常在手机还剩21%的电量时开始充电。你会把一本新书先翻到第21页,看看那一页上写了什么。有一天,你心血来潮在21点的时候随便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没有人接听,而你却鬼使神差地一遍遍重播,让铃声断断续续地响了21分钟才彻底放弃……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你冗长的叙述中忘记了自己的心情和此行的目的,你好像也同样忘记了你想听到的关于雪的故事。你的近乎绝望的表情呈现在我面前,没有丝毫掩饰,让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孩子般的模样。

那天夜里,我站在窗前望着星星点点的夜色,想起了一些稀稀落落的民间房舍,它们黑白分明地散落在虚构的故事里,让这个冬天到处都飘荡着一种古老的灵秀之气。

我在那种灵秀的景色中看到了一个幽幽的湖,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孤单地站在湖边,望着湖面上无拘无束游水的鸭子,然后附和地拍手跳着,脸上绽放着鲜嫩而纯真的笑。

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