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盆

小姨父虽说是个木匠,可他不是那种指甲里藏垢,头发里、鞋坑里窝着些“沙拉拉”锯末的邋里邋遢的木匠。小姨父的衣裤、鞋袜穿得很清爽,头发常年往脑后背着。出门喜欢围围巾,骑一辆前后车圈亮闪闪的洋车子(自行车)。小姨父的那身行头,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里,如同吃粮本的公家人一样。唯一能看出他是个木匠的,那就是他耳朵上时不时会夹支扁圆的红蓝铅笔,如同乡间和事佬的耳廓子上夹支香烟似的,两头削出一红一蓝的尖儿。

小姨父的那辆自行车我有印象,前后车圈中间,各挂着一个女人手串儿一样的红色毛刷子,车轱儿在路上跑时,那两个毛刷圈儿会自动在车圈里面转,把个前后车轴转得雪亮。我们小孩子就喜欢看那红红的毛刷子自顾自地在车圈里面转呢,可抓眼!

哪家有木匠活儿,尤其是某户人家要放倒当院里的树,前来与我小姨父定日期、谈论打床,或是给闺女打嫁妆时,小姨父总是会围巾往身后一甩,骑上他的洋车子,不放心地到现场去看看。

小姨父的眼睛里有家具。他说那户人家的树木够打一张床,外加两个床头柜子。等到那棵树放倒以后,果然就是一张床和两个床头柜的材料。顶多再用粗一点的树枝,给那户人家打上一对小板凳。不过,那要看我小姨父的心情,还要看那户人家招待的饭食怎样呢。

早年间,木匠是很吃香的。谁家的闺女要打嫁妆,老人过世急于做寿材,或是有钱人家想显摆门面——换条几、改门窗、拾掇桌椅,都要把木匠当作座上宾,请到家中来管吃管住好多天。到了,还要捧出钱来,由着木匠收。

“堂堂的一个公家干部,都不抵他小姨父!”

我妈妈在我父亲跟前那样说,她是有比较的。因为,小姨父做木匠时,我父亲就在我们公社党委工作。小姨父一家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不比我们家差。所以,我哥哥高中毕业以后,闲在家里没有事情做时,我妈妈就说:“让小大子跟着他小姨父学做木匠吧!”

父亲没有吭声。

父亲另有盘算,想送我哥哥去当工人。譬如县里农机厂、磷肥厂、化肥厂、七二化工厂招工啥的,父亲想托托关系,把我哥哥给送进去。

县里的磷肥厂、化肥厂、农业机械厂都是各地都有的厂子,唯独那个七二化工厂,乍一听像是某个很神秘的军工企业一样。其实,那也是一个普通的化工企业,只不过是一九七二年建厂,就起名叫七二化工厂。

一九七二年,我哥哥恰好高中毕业。父亲找了一个老同事,给我哥哥弄了一个招工名额。结果政审的时候,被人家给刷下来了,哥哥的年龄不够。

当时,工厂里招工,要求18岁以上,最小的也要年满16周岁。否则,就是使用童工。

我哥哥读书那会儿,各地推行“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他的小学只上了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就毕业了。所以,我哥哥高中毕业时,满打满算,才15岁多一点。哥哥因为年龄的问题,没有招进七二化工厂。

无奈,哥哥只能回村当农民。但哥哥年岁小,个头也小,架不稳农用推土车,只有跟着一帮骚嘴的妇女,盘腿坐在生产队的场院里择花生果儿,或是到各家猪圈栏里去挖臭泥(积肥),弄得我哥哥的心情很不好。

我哥哥心情不好时,他就独自站在当院的石磨跟前发呆。要么就跑到村前的小河堤上,看河水翻着滚儿,往村东的盐河里流淌。弄得我妈妈心里怪不是个事儿的。

我妈妈跟我父亲说:“把小大子送到他小姨父那里去学个手艺吧。”

父亲还是有些犹豫。

妈妈说:“大灾年里,饿不死手艺人。”言下之意,让我哥哥学个木匠手艺,一辈子都不会缺饭吃。

父亲想想,也是那个理儿。随抓了一把稻谷,哄骗着我们家的鸡们,“咯咯哒”围到他跟前啄食吃,父亲趁机抓住两只平时很不安分的红冠子绿翘尾的大公鸡,带上我哥哥,前去见小姨父。

小姨父上下打量了我哥哥,说:“这小孩,长得怪滑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