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安魂曲

一、

只有始终在同一个地点、用同一种方式生活,才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请相信此言不虚,乃是无数人类中的冒险家前赴后继觅得的真理。

老地下室里藏着主人留下的酒、地图和告诫,而他本人早已如油灯熄灭后的影子般不知所终。地下室的修建在过去通常是考虑发生大灾难的可能,比如战争,失控的野兽,在北方比如严寒;而现在,它反过来激发着诸般恐怖想象,成为罪恶腥膻的极佳掩体。相反方向上,妄图理解一切的人们似已忘记了什么是困境。即使是生活在大陆最北的后裔,也开始冒着风雪攀上山丘,将逃离的慌张与抵达的渴望混为一谈。

我垂下手指,沿着大陆边界线游走,避开一个个模糊的数字,寻找尚未被瘟疫撕碎的五角星。

“赫尔辛基”的来历众说纷纭,很可能跟旧语言里“海峡”一类的词汇有关。连同赫尔辛堡、赫尔辛格,从地图上就能确证。可是,在说惯英语的人耳中听来,这个异国风情地名偶然像一曲悠远的哥特式颂唱。若把它从错误的位置拆开,音节变成词缀。

如此,雪白的都城染上了永夜的漆黑。沉入水底变成镜像。俯首去看,又被推开成涟漪。当血色圆月恰好浮现于白教堂顶端时,我所搭乘的船靠了岸。

心灵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如果一直过着同样的生活,但我想要改变。

于是我丢掉命运,在不断旅行中忘记了死亡的存在。

二、

抛弃因果律,据说是连续好几场突如其来的雨诱发了愈加突兀的黑暗。绵绵整日,人们盼望着夕阳如约而至,可她没有。人们露出失望眼神。“上星期回家时还是白天”,而今归途的路灯下鬼影摇曳,落叶湿漉漉地散发腐味。

也是同样的雨层层渗透,使醉倒的人染上疾病,彻底成为夜晚的子民。黑夜的眼眸,黑夜的长发,血红的嘴唇。优雅双手打出肮脏手势。

凌晨一点。小口啜饮苦涩液体,七杯或八杯才算入乡随俗。

“您有什么不能吃的吗?”她的长发近似星星的颜色,皮肤却不够惨白。在夜的海上曾漂流着这样的星子,明明灭灭,九十亿个名字无家可归。

我想了想说:“蜗牛。”

她礼貌地退下,心中必定有所抱怨:本店又不是法式餐厅。庸俗短浅又自以为是的南方佬裹在仅有的黑风衣里发抖,却随身携带不着边际的猜疑。没过几分钟她就端着当日菜肴回来,面容上有种努力压抑的惊愕。后厨恐怕堆放着难得一见的食用蜗牛吧。

我并不会魔术,最近也没能解读很多事。夜行动物会感知彼此。

“你在这里多久了?”

“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店。”

“在你家祖传的店里,你却只是一名侍应生。”

“我们这里任何职业前都不必加上‘只是。”在镜中世界,一切归于平等,除了无用的骄傲。

“那你在这里多久了?”

“大约四百七十年吧。”她耸耸肩,以无趣的玩笑作结,不肯多言。

本地人向来不跟萍水相逢者多言,营业式笑容来去都又快又完美。可今夜的客人怎么数都少得可怜。

“因为瘟疫就要来了。”邻桌落座的二人还未来得及脱掉大衣和手套,就在灰扑扑的帽檐下交头接耳。趁世界末日前,他们赶来见彼此最后一面。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折成小方块的报纸递给对方。远远从版式和题头配色判断是晚报。进入本世纪以来,媒体只要保持悲天悯人的姿态,就不必担心无新闻可写。

低下头,沙拉里有鲜嫩的鸡肉,刀叉探进去,是活着的滋味,清淡中透出隐隐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