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饭花

吴玉莹用手指弹两下白炽灯,钨丝抖动几下,亮了不少。她检查一下刚才的线脚,稍稍有点歪。拆掉皮手套腕部的一行黑丝线,她把针在头发上撇撇,扎进细嫩羊皮里。试了几针,她放下针线,搬个小圆凳,摆到八仙桌上,爬坐上去。白炽灯像个小火炉,她时不时用手绢擦额头汗。羊皮手套只外发给心细针密的织工。美国很远很远,要颠簸挤压不知道多少回。她每次回针前,都往空中多拉一把。

远处传来汽笛声。她挥手的一瞬间,顿住了。去美国的手套应该坐飞机,回家的人坐船。国建到哪里了呢?信上说两天一夜。一小半路了。她透过老花镜框上沿空隙,望了望天井上方的夜空。鸣汽笛的船在往南走,南面最想去的地方是杭州,到灵隐寺许愿,都能如愿。针扎进左手拇指,她用嘴吸住手指。不过一次只能许一个愿,多了会难为菩萨。今天的日历纸晚饭时已经被她撕了。明天吃晚饭时,国建就到了。她心跳快起来,一行针脚又歪了。

信就在竹匾里,她拿起又读一遍。这些话都背得出了,她感觉自己读出声音,墙壁上有回声传到耳朵里。仔细一听,像吴梅莹的声音。姐姐不识字,她微微一笑。出嫁时,识字这一条被书香世家看中。

今天上午,吴梅莹来,竹篮里放了几根玉米、一小袋花生、一块五香豆腐干。她留姐姐吃饭,吴梅莹坚持要走,她一路送出去两个街口才返回。

“国建回来了。”

“国英也快了。”

“谁叫我不识字呢。”

吴玉莹向来不还嘴,这次却直说了:“也不是我识字才能把国建弄回来的。”

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吴梅莹问她:“礼物准备好了吗?”

“什么礼物?”其实她心里是清楚的。

她做不下去了,爬下小圆凳,进东厢房开五斗橱。

先摸到硬邦邦的衣服,她手没停,往里伸,直到触摸到柔软丝滑的料子,才歇口气。捧出来两件东西,一段料子、一个黑漆木盒子。

“阿婆,你拿什么东西?”蚊帐里传出男孩声音。

吴玉莹手一抖,随即压低声音:“还不睡觉?”

“热!”

她钻进蚊帐,手拿蒲扇,一边拍孩子,一边说:“睡吧小群,明天是个好日子。”

一阵阵微风吹拂下,小群眼里闪过一片星空般的蓝。蓝色的梦,一般都是好梦吧。她慢慢地从凉席上撤身,将蚊帐塞进席子下。

白炽灯下,她展开料子,绿底碎紫花缎子发出一股浓浓樟脑味。她记得“祥泰”绸缎庄老板娘把一包樟脑丸放进料子里,可保五十年不遭虫蛀。她举着料子,一寸一寸地在灯下移动,果然三十多年过去了,没有蛀洞。老板娘还说,量尺寸做旗袍,她亲自开料。说这话时,她举了举金柄裁衣剪刀。一道光从刀刃闪到柄上,金光刺激吴玉莹眼睛,绿绸缎用黄纸包裹,纸捻线拦腰一扎。多年后,传闻老板娘用金柄剪刀剪开自己喉咙,吴玉莹慌乱地把绿绸缎找出来,扒下纸和线,撕碎扯断。绿绸缎不舍得,被留了下来,它躺在五斗橱最深最黑的角落,每年黄梅天才被翻出来晒一次,看一次。她拿起竹匾里的尺,一尺一尺地量。她感觉它老了,在缩水,数字却不会撒谎。幅宽四尺二寸,长七尺八寸。她摸摸脸,那时候也跟绸缎一样的。顶真起来,眼睛变成挑刺工具,寻找着褪色、变色、蛀洞等。她仔细找,“祥泰”老板娘笑脸隐在光晕里。她额头渗出汗来。终于,她找到一块色斑,几乎蒙在白炽灯上才发现,淡淡的一点红,在绿与紫接缝间。她松开手,料子和尺落到竹匾里,老板娘笑脸消失。

她打开黑漆木盒,上层铺满杂色小珠子。她记得下轿进这个家门时,胸前就是戴了这些彩色玻璃珠子串成的三串项链。吴梅莹对她说,夫家新玻璃厂刚开业,除了烧制酒瓶、酱油瓶、花瓶外,还可以做灯泡、小珠子,小珠子染成各种颜色。第二层,有三格,分别放了一块玉、一块翡翠、一片金锁。她手指在三样饰品间徘徊。三十多年前,她都戴过。最喜欢的是雕成葫芦状的翡翠,碧绿通透。金锁是婆婆给她的,锁是空心的,里面有个滚珠,走路时发出响声。突然,她抓起了玉,那是一小段被雕成竹子的白玉。

小群睡安稳了。她关拢东西后,用一根红丝线将彩色珠子与白玉穿在一起。套进脖子试试,取下,想想,加了几颗稍大红珠。

她不再去想白玉,就像白玉从来不存在那样,黑色皮手套起到转移注意力作用,她加快穿针引线速度。她总有个疑问,有了缝纫机为什么外国人还是喜欢手工手套?还价钱高。合作社里踩缝纫机的女工,脚踩踏板,手送料子,直行、转弯、掉头,没有脱一针、多一针的。她的技术无论如何是赶不上缝纫机女工的。

半夜,温度降下来。她收拾好东西,走到天井里锁门,上门闩。一转头,石臼四周夜饭花开足了,月光下,昂首开着紫花。

最漫长的一个白天即将到来。关窗时,手抖得厉害。一滴雨打在她手背上,她暗暗叫声不好。浓云正渐渐锁住月亮。还好还好,水路没事。她这么想着,扇着蒲扇。扇子不时碰到身体,她看了一眼小群,想起一件事。

客堂间白炽灯重新被拉亮。她戴上老花镜,查看贴在墙壁上的《公用券、备用券使用需知》。烟是三号公用券,酒是五号公用券,猪肋条是三十三号备用券,什锦糖是六十五号备用券。她的字一笔一划,粗细相同,甚至长短都差不多。包装纸滑,铅笔字难写,一横,她描了好几次。

梦里她听见发大水的声音,轰隆隆的,所有船都在浪里沉浮,一会儿比塔顶还高,一会儿比井底还低。她心神不宁。醒来,她撩起窗帘,屋檐湿漉漉的。走到天井里,夜饭花朵收起,叶片上滚满水珠。打开门,一阵风吹进来,她闻到遥远湖面的水腥味。

小群吃泡饭时问她:“一篮子好吃的啊?”

她掀开面上的青花布,显出叠放整齐的羊皮手套。

“我也要去!”

“吃干净才能去。”

走出去一百步,她想起碗橱里只剩下最后两个鸡蛋了。摸摸口袋,除了票证和钱之外,粮票多带了几张,都是全国粮票。

她搀着小群的手,拐进下塘街,果然,河水都快漫出河床。一只小船被冲到驳岸上,几个小孩用力抓住船帮拖拽。

“你怎么不吃白焐蛋?”

她笑笑:“我胃不好,吃了不消化。”

“等我长大买好多鸡给你吃。”

她做出惊诧样子:“那要换掉多少全国粮票啊!”

小群用手指远方,长长地划一条弧线,终点是篮子,“我去外面挣好多好多全国粮票。”

她攥紧孩子的手,“不要再离开!”

街边一只煤炉刚生着,浓烟呛着了她和小群,眼泪鼻涕一大把。

外发加工点门还没开,门口已有好几个织工阿姨拎着篮子、布袋等着。吴玉莹跟她们打了招呼,静静地排在队伍最后。她们正拿出赭色猪皮手套比做工,她不敢拿出羊皮手套来。

钥匙碰撞声传来,阿姨们迅速收起手套,有的还用袖管在手套上迅速擦几下。

韩雪英从弄堂里转出来,脸色铁青,看都没看门口那些人,开锁推门的劲很大。吴玉莹暗自担心,悄悄地,她往后缩了几个。她从怀里摸出一粒糖,塞给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