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往事(6)

张自祥是预备连。他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不是把我们连忘了?看着人家下棋,干着急。他喜欢下棋。

正值全连垒灶做饭。馍馍快要蒸熟了——张自祥预计,吃饱了饭,应该可以把队伍拉上去了。那一刻,一颗炮弹飞过来了,恰巧落在一锅菜、一笼馍上。汤水、馍馍都被掀飞了。

张自祥赶到露天的伙房,发了火:一顿饭也不让我们好好吃,我要叫你们一辈子吃不成饭。

通讯员跑来传达命令:九连火速攻击山头。

张自祥说:总算轮到我们上了,攻下山头,再吃馍馍。

他已摸清了情况,山上固守的是国民党一个骑兵连,很彪悍。他说:骑兵上山,避长扬短,一盘死棋。

他指挥一个尖刀班迂回上去,埋伏在半山腰。他叫甘肃籍的文教喊话——骑兵连马连长是甘肃人。喊话,要求“山上”即刻来人谈判。引来了暴雨般的子弹。

父亲告诉我,按照张自祥的战术,发起攻击,半个小时就可以炸毁碉堡,因为张自祥学过炮战,连队里有个炮兵排,用的是棒棒炮,是他设计制作的土炮,按迫击炮平射原理,利用“八二”迫击炮炮筒,用一根木棒在下端装上炮弹的底火,上端捆扎十余斤的炸药,发射距离近200米。尖刀班携带着棒棒炮、冲锋枪。

张自祥每逢战斗,就精神抖擞,不过,他考虑怎么减少伤亡,包括敌人。他拿过马口铁皮的话筒,喊: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不愿尝炮弹,就会吃上馍馍。

这一刻,山上寂静了。

张自祥接着喊:两年前,我是国民党军的连长,现在,我是共产党部队的连长,马连长,你要是认不清局势,我就让你们死在碉堡里。我的炊事班现在正在蒸馍馍,馍馍还是炮弹,给你十分钟时间选择。

不到十分钟,碉堡的射击孔伸出了白旗。王震宣布:张自祥是二军的英雄连长——战斗英雄。马连长那个连,整编为解放军,张自祥任营长。

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张自祥那个营进驻了阿克苏所属的温宿县。种水稻,受表彰。第二年,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仿佛又是后备部队一样,焦急不安,几次去师部请战。因为他英勇善战,被抽调参加了抗美援朝。他原来的部队,进入戈壁沙漠垦荒——有了现在的农场。

我父亲再也没见过张自祥。据说,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他负伤、转业,回老家,在河南一个县当县委书记。父亲还收到过他的一封信。我于1954年出生,父亲对我的期望,仅是上学念书,会读信写信。

记得我念小学四年级,父亲拿出了张自祥1954年寄来的信——我和信同年。张自祥怀念战友。还问了当年投降的马连长的情况。马连长的女儿马燕和我是同班同学。还在同一个连队:运输连。每当我看见“马连长”,总想到“白旗”。

我磕磕巴巴读完了信,父亲点头笑了,仿佛我达到了他预期的要求。父亲不识字,估计那封信让好几个人读给他听过。因为有个别字“卡”住了,他提示了我。挂彩,即受伤。张自祥的信中特别强调:也还没挂过彩。父亲表示:瞅个机会去拜访,看一看究竟挂过彩没有?

哺乳期的女人

我的高中同学,毕业后,下连队接受“再教育”,第三年,他谈了个对象,叫赵小麦,跟我们同级不同班。

照常理,唐疆生应当是拜访了丈母娘,接受了一次“面试”。赵小麦说:我娘同意了。唐疆生的母亲只是笑。他问娘:你笑啥?母亲神秘地笑着,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唐疆生认为丈母娘很豁达,尊重女儿的选择。那是个大礼拜天(农场十天休息一天),他第一次登门。

未来丈母娘开口就说:你该叫我娘呀。

唐疆生想:丈母娘也是娘,但他和她的女儿还没结婚,本该叫伯母,她可能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吧?迟早都该叫娘,丈母娘也是娘。面对她,他忽然觉得叫不出口。

赵小麦笑了,说:他嘴笨。

未来丈母娘开口就说:你吃过我的奶。

唐疆生顿时脸红了。

她说:现在知道害羞了,当年,你还不会走呢。

当年是垦荒年代,开垦出的土地,种上了小麦。小麦熟透了,团党委决定:虎口夺粮,颗粒归仓。沙漠边缘的气候,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开荒初期,口粮不足。

学校的老师,机关的干部,包括哺乳期的妇女,都参加了抢收。

她说:那时,我是妇女突击队的队长,还开展了劳动竞赛,天蒙蒙亮,就拿起镰刀奔向荒地,白天,麦地的温度像火一样,加上麦芒,又灼又刺,巾帼不让须眉,流动锦旗留在妇女队,一个连百十号人,只有一个妇女班。

唐疆生的母亲是教师,当时,他和赵小麦都不满五个月。

为了加强收割进度,食堂和托儿所也搬到麦田旁边,搭起了苇棚,吃住在麦田,尤其方便了给婴儿喂奶。

割麦子,两头不见太阳,甚至,还半夜起来,借着月光,或点着马灯,抢收麦子。疲劳过度。有的男人,拿着馒头就睡着了,梦中饿了,迷迷糊糊,顺手抓起一个土坷垃,一咬不对劲……闹了笑话

十多个哺乳的妇女,有教师,有职工。赵小麦的母亲是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兵,丈夫是连长。夫妻俩同在一个连队,一天到晚也碰不上一次面,连长也没功夫去看一看女儿。

婴儿都在麦田旁边的临时托儿所,哭声时常传过来,那是一种呼唤。许多妇女带着一股麦子的气息进了苇棚,搂着孩子就睡着了。孩子吮奶。

赵小麦的母亲总是收工得迟。苇棚内,一盏吊起的马灯,光线很弱。她解开衣襟,搂住孩子,孩子就不哭了,她也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怀里躺着的是别人的孩子——奶错了孩子。

未来丈母娘说:很可能,你饿得不行,爬过来,推开赵小麦,你就占据了有利地形,也有可能,头天晚上,我就抱错了孩子,反正,你吃我的奶,很霸气。

后来,唐疆生的母亲还愧疚,她的奶水不足,唐疆生吮几口就哭。幸亏赵小麦的母亲奶水充沛,常常胸前的衣服浸湿两大片。

那一天喂错了奶之后,喂过赵小麦后,就抱过唐疆生,唐疆生就不哭了。

唐疆生的母亲表示感谢。

她说:我这闺女胃口小,剩在里边奶发胀,胀得难受。她还建议:多到田野里活动活动。

一问,她的闺女还没起名字。唐疆生的母亲说:叫小麦吧。

她对唐疆生说:小麦的名字还是你娘给起的呢。

唐疆生明白了,怪不得未来的丈母娘还没见过他,就接纳了他。这一下,他很自然地叫了一声娘。

倒是赵小麦的脸上扑上了红。

未来的丈母娘笑着说:当年你欺负赵小麦,往后你可不能欺负她呀。

唐疆生瞅瞅赵小麦,点点头,说:当然,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