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可是,雨停了又与我何干。天色不会亮起来,马路上的人不会多起来。我的黄跑鞋进了水,一脚踏下去,就从跑鞋里咕噜咕噜挤出一串水,我的脚穿着鞋子跟不穿鞋子没什么两样了。我的脚后跟被雨水泡胀的地方不会自动愈合,细菌已经经过血液在我全身蔓延了。那些腐败的皮肉,地上浑浊的雨水孕育的看不见的细菌,已经通过淡蓝色的静脉流遍了全身。
我终于听到了拖拉机声。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由远而近,由近到更近。我停下脚步,听到拖拉机声,我一步也走不动了。玻璃丝袋里的搪瓷杯已严重倾斜,几个番薯被玻璃丝袋勒出了条条伤痕——它们伤痕累累破败不堪了。我调整了搪瓷杯的位置,也扶正几个狼狈的番薯,努力让它们重新焕发出精气神。我还精神焕发地伸出了手,我把手举到空中,在空中向拖拉机摇了摇手。拖拉机开了车灯,它雪亮的光柱把马路照得如同白昼。等拖拉机在我十来米的地方,我看见我的一只手,摇得像六一儿童节小朋友的手一样欢,我还听见自己在朝拖拉机喊,叔叔,叔叔,我要搭车,我要搭车去光明中学。
拖拉机用突突突的声音回应我的摇手和呼喊,快到我身边时,似乎慢了下来。这头喝油的铁牛,好像真的慢下来了。它突突突地叫着,朝我脸上喷出一股热情的热气。然后,突突突的声音远了,马路上又剩下我一个人。
末班车把我抛在马仁车站,等于就是把我抛在旷野里。整条空荡荡的马路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掠了一下被斜风雨打湿的刘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开始小跑。我在马路上迎接升官桥的第一盏灯亮起来,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马仁到升官桥三公里的路,我足足走了四十分钟。走到升官桥村口时,村里已开了零零星星的电灯。到这个点上,除了投靠韩燕家,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
去韩燕家前,我停下来整饬了一番自己。我把黄跑鞋脱下来,倒了倒水,让我血水和雨水交织的脚后跟歇了一会,还在裤子上揩了一下,我还把玻璃丝袋已经被勒得糊泥泥的番薯拿出来,一口气吃了三个。这三个冷番薯将我噎得透不过气来,我就像贪吃的鹅一样向空中伸了伸鼓胀的脖子,在打了两个饱嗝后,终于把哽在喉咙口的番薯顺利送进肠胃。剩下的两个变了形的番薯,我犹疑要不要扔进村边的一条小沟渠里。最后,我把两个番薯塞进了米袋。
做完这些,我站在了韩燕家门口。
韩燕家的大门半闭着,一楼有昏黄的灯光,二楼墨乌铁塔。我有些紧张,朝半开的门喊韩燕,韩燕,韩燕。
谁?韩燕姐姐不在,你是谁。出来一位七八岁的男孩,半倚着门框问我。
韩燕呢,韩燕去哪了。
韩燕姐姐回去了,家里有事,她和伯伯回去了。你找她有事吗?
韩燕怎么会回去的?
她和伯伯昨天回去的。我妈妈去老屋喂猪了。我去叫我妈妈回来。
不,不要了。我没事的。
韩燕不在,我的心沉到了潭底。男孩的妈妈去喂猪了,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不想再浪费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下一秒的天会比现在更黑。我跟男孩道了再见。
大姐姐,这么黑了,你要去哪里。男孩在我身后问
去学校。我没心情跟男孩浪费口舌,转身往回走。
村里的路灯不够亮,我好几次踩在水坑里,水坑里的水溅到我脸上,水坑里的水同样再次打湿了我的冻疮脚。被我忽视了这么久的冻疮脚,再次隐隐疼痛起来。
谁家的屋里传出孩子的哭喊声,老人的咳嗽声,菜倒入油锅的嗤啦声,和盆瓢碗筷的碰撞声,那些声音如此亲切又如此遥不可及。我拎着米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觉得我似乎需要一场号啕大哭来增加我的勇气。没有西游记没有孙悟空没有慈悲的观世音。没有。我骗我妹妹的。
我最终没有哭泣,我踏着墨汁一样浓的夜色一步步朝前走。
我想象学校的十多盏日灯光同时被校工开启,发出嗤嗤嗤的电流声。灯光微弱而羞怯,像暗夜里的一粒粒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