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长篇小说)(5)

老太和头皮屑骂了两句,撇下车站一先一后走了。走几步,拐一个弯,不见了,像一滴水融进水里。我也撇下车站走了,我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马路除了天上落下来的雨,还有一点一点洇染开来、水墨一样寂寥的黄昏。

要早知道,我就跟在那位骂棺材汽车的后面了。要么挤在嵊中前面,让她先把我推上去。我乘上了,肯定会央求售票员拉她上来,不然,我就堵着车门不上关,或者从车上跳下来陪她。嵊中说过的,我们两个要么一起乘,要么一个也不要乘,一起作伴。

现在,汽车已经看不见了。我看见的只是马路边光秃秃的杨枫树,和杨枫树上被风吹斜的嗒嗒嗒的雨滴。汽车大概会到升官桥了,再过几分钟会到逵溪村,再过几分钟会到泥塘,再到我们学校门口,这种车虽然笨重,但跑起路来也够牛气的,一小时能跑五六十公里。如果我乘上车,马上可以到学校了。到学校,吃两个番薯去上夜自修,在吱吱吱的日光灯下做没完没了的作业。

……

我妈今晚不知会不会回家。一般情况下,她在外面宿两三夜就会自动回来。好像再宿在外面,就会放心不下她的小女儿。我的妹妹,我竟然没帮她画一张孙悟空像,给她画一张挂房间里,她睡觉时就不会那么怕了。昨晚睡前,她缠着我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讲完白骨精,又讲黑风山黑熊精,又讲白兔精。我让她把头露被子外面,我说都在讲孙悟空了,哪个妖魔鬼怪敢来。听完故事,妹妹在我臂弯里发出安心的呼吸。她长长的眼睫毛松针一样盖住大眼睛,嘴唇偶尔动几下,像含着一颗糖。半夜里,却突然惊叫起来,接着就给我来了那么窝心窝肝的一脚。

我的爸,那个仗着生产队会计身份的男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喝茶打牌打老婆。他和我妈一言不合就打架。昏天昏地地打,没完没了地打,随时随地地打。我读小学时,半夜常常被他们打架吓醒。我披件外衣就拼命跑村东叫奶奶。有一回外套披反了,路上重重跌了一跤。我小脚的奶奶每回总是抹着泪喊罪过罪过。后来,奶奶过世,我再也没地方搬救兵了。后来,我去光明中学读书,家里只剩下妹妹……

我的脚后跟烂了,我爸是不会知道的。他是会骑脚踏车的人。他把脚踏车放别人家里了。

我同桌韩燕是走读生,每天早上都是她爸爸用脚踏车载她来校的。有次半早上,她爸给她送了一杯茭白炒肉片过来。还有一次,韩燕爸爸在崇仁镇买了几个肉包子送过来,韩燕分给我吃时,那包子还冒着热腾腾的肉香和葱香。我爸中山装小袋插支英雄牌,手里拿个小本本,记记队员的工分,就觉得自己是个大本事佬。

眼前的这条马路似乎变成我一个人的了。雨水早把我的裤脚和鞋子打湿了,此时,脚后跟的疼痛感弱了,只是难受。是那种胀鼓鼓的木乎乎的,微微隔膜的钝痛。我觉得那些雨水和地上溅起来的水,正在渗进我破败的皮肉,先渗进皮渗进肉渗进血里,再顺着血管分流到我的全身,让我的身体不洁起来。这样想着,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且有了一点微微的害怕。这害怕来自长驱直入我身体的雨水和泥水,也来自这条空荡荡的马路。在雨天越来越黑的黄昏,如果把一条大马路交给你一个人,你会不会害怕得大喊大叫。

我试着想《西游记》,想孙悟空大闹天宫,想他拔下一根毫毛变一个小悟空。想他吹口气吹来一朵五彩祥云,直接送我到学校。我也想手持杨柳玉净瓶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我在心里跟他们说:再走五十步,恩赐一个在我后面骑脚踏车的面相和善的大叔,大叔看见我一个人走得这么难,会停下来载我一程,他刚好是学校前面那个村子的人。我从一数到五十,再数到八十,数到一百二十,也没有脚踏车追上来。我的眼里只有水汽蒙蒙的天,水汽蒙蒙的地,水汽蒙蒙的田野。树木还没从冬天里醒过来,它们挂满灰蒙蒙的水汽,没有一丁点绿意。后来,我放宽要求,走一百五十步,再走一百五十步,让我迎面碰到一个女人,女人看见我一个人走,会过来跟我说话跟我作伴陪我走到学校。我就这样一次次地默默祈祷,一次次地又觉得真他妈的太没劲。不知过了多久,果然有三四辆脚踏车追上来,是大叔或者大伯们。我停下来,回过身去。他们不知道我在等——在等一辆好心的脚踏车。可是,他们身上裹着蓝色的塑料雨衣,从我身边打着铃铛一晃而过了。

我想,我不能再这样走下去。如果再有骑脚踏车的人追上来,我必须停下来,拦在路中间。我得告诉他,我是光明中学的初三学生,马上要考中专了,一定会考上中专的,晚上要去学校上夜自修。我脚后跟的冻疮烂了,走不动路,请求他这个好心的叔叔伯伯载我一程,我会记得他的恩情。一辈子。我在心里默念这些台词,希望碰到下一个脚踏车佬,就用这些台词打动他。

没有脚踏车经过。连行人也没有。天色墨汁一样一点点浓了起来。黑夜和空旷加深了人的恐惧感。我老是感觉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想回头去看,又没这个胆量。我变得和妹妹一样胆小。白胡子,白衣白裤,血血红的舌头。到后来,我小跑起来,跑几步,又停下来喘几口气。我有点想哭。

升官桥,升官桥快点到。

走到升官桥,走到升官桥就去韩燕家投宿。我没了再走下去的勇气,我只想去升官桥,去韩燕家投宿。韩燕是隔壁婺县人,她爸是地质队员。去年升官桥附近的小山头据说有个铜矿,韩燕爸爸他们就过来了,租住在升官桥的几户人家里,今天在这个山头明天在那个山头勘探。韩燕以前邀请我去她家玩过。她说她爸很和气,很欢迎同学去她家玩,尤其欢迎我这个好朋友去玩。她爸会拉二胡,会写毛笔字,还会理发,韩燕的学生头就是他爸剪的。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让我爸帮忙剪。韩燕说。

韩燕家租住在升官桥马路边那户人家的二楼,她指给我看过。

我数着一二三四,数到一百再返回来重新数,这样似乎能早些到达升官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