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男人

玻璃幕墙外依旧是熟悉的风景。蜿蜒起伏的街巷,白墙灰瓦的楼房,遒劲苍郁的法国梧桐,流动的汽车与行人。几座造型奇特的高楼拔地而起,显得有些突兀。透过高楼之间的缝隙,隐约望见一汪淡蓝色的湖水,湖面游弋着几艘黄色鸭子船。湖后面是云雾缭绕的黛色山峰,山顶似有白色球形物体缓缓转动。

伟雄在这幢高楼东北角房间待了近十年,日复一日地写稿子。坐在工位上心烦意乱时,他便起身走到玻璃幕墙前,活动身体,看看远处的风景。外面的风景没有多少变化,他的身体却在机械而固定的劳作中变得衰老,腰颈疼痛,眼睛酸涩。他把头伸出窗外,吸入外面的新鲜空气。他甚至要控制自己想要飞翔的冲动,这种冲动不知从何而来。说来难以置信,他和阿辉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的。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前,看见几根绳子在外面晃荡。每隔两三个月,大楼物业会安排蜘蛛人清洗外墙。他看到这些悬挂在空中的人,那股莫名冲动愈加难以遏制。这时,一个人影沿绳子缓缓降下,挡住他的视线。他看着眼前的蜘蛛人,感觉眼熟,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过了几秒钟,他的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名字。他大声地喊“阿辉、阿辉”。但隔着30毫米厚的钢化玻璃,外面的人对他的呼喊浑然不觉。他试着招手,窗外的人似乎注意到他的动作,没有加以回应。也许阿辉早已习惯别人的围观或好奇。他用沾了水的短柄拖把擦拭外墙玻璃,水滴从玻璃上滑落,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进入房间,映在伟雄因为兴奋而略微变形的脸上。

几个小时后,他终于在地面见到全身被汗水打湿的阿辉。在他的记忆里,阿辉似乎没有长高多少,但身材更加健壮敦实,皮肤黝黑。阿辉显然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伟雄,他腼腆地笑着,露出白皙牙齿。他跟工友介绍,这是他小时候最好的伙伴,在这座大楼里上班,大学生、白领。同样晒得黝黑的工友们投来羡慕眼光,一位头发稀疏的老哥说:“你们长得还蛮像,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一群蜘蛛人晃动汗津津的头颅笑起来。伟雄约阿辉晚上一起吃饭,好好聊聊。

伟雄回到办公室,神情仍有些恍惚。他与阿辉在镇上的老家门对着门,幼年就在一起玩,童年时光如影随形,不知道在一起干了多少坏事。直到他上高中,阿辉出去打工,两人的联系才渐渐稀少。他们最近一次见面,应该是十年前,他在文星镇上见到阿辉,两人相约到宗祠贴对联、放鞭炮,跪在祖宗牌位前烧纸、磕头。这些年他回去少,阿辉也四处闯荡,为生活奔波。前不久他听父母说起,阿辉也在这座城市工作。他本想找机会见个面,却屡屡被手上文稿耽搁。

那份名为《摩天大楼记》的稿子从年初开始动笔,倏忽间已过去小半年,修修改改不知多少次。如果没有意外,还会继续改下去。他打开邮箱,看到一封标注为红色字体的邮件,里面写着修改意见:“内容基本都有,但感情略显不足,请继续修改。”交稿时间是三天之后。稿件主要论述摩天大楼曾是城市文明和现代工业的象征,但也存在诸多问题,未来该如何发展等。改到如今这种程度,他已经没有任何想法,只盼能早日交稿。他觉得自己受到的折磨就像《死屋手记》里的囚犯,被强迫着把一桶水从一只桶倒进另一只桶,然后再从另一只桶倒回原先的桶里,如此循环。写稿子本身并没有那么痛苦,只是找不到任何意义,他甚至从未见过用这份稿子的人。所有的指令都通过冷冰冰的邮件下达,所有的回复也都是邮件。他忽然想到,与蜘蛛人阿辉的交谈,或能解决“感情略显不足”的问题。

时值6月傍晚,夕阳沉入地平线,天空从青灰变幻成绯红。白日棱角分明的建筑,此刻也变得柔和起来。树身斑驳的梧桐矗立在马路两侧,行人从树下匆匆走过,仿佛想刻意逃离什么。他钻进一辆白色网约车,车上弥漫烟草与汗水的气味,司机神色漠然。他走进清江路那家烧烤店时,发现阿辉已经在里面等他。

店里人不多,他们找了靠窗户的位置坐下。多年不见,加上生活经历迥异,两人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阿辉抓起一把毛豆,一颗颗剥开塞进嘴里。他的手指极为灵巧,剥起来速度奇快,像动物园里剥花生的猴子。这是伟雄经常光顾的烧烤店,店面不大,生意很火,去晚了还没座位。圆头圆脑的老板看到他来,身体微微前倾,满脸堆笑跟他打招呼。扫码下单不久,一份份吱吱冒油的羊肉、羊排、羊腰、凤爪端了上来。两杯冰镇啤酒进入体内,两人才找到共同话题。

他问阿辉怎么会做起这份工作。阿辉说他之前在广东那边的工厂,但加班太多,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个月也就四五千元,便出来跟着别人做事。他做过网吧管理员、摩的司机、贩卖手机的黄牛党,还干过地产中介、快递小哥,几乎干遍了他能干的工作。后来也是这边朋友介绍,说高空作业赚钱多,还是日结,不用加班,他便努力考取高空作业证,进入这个行业。伟雄说:“你们收入还不错吧?”阿辉说:“都是拿命换的,不像你们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敲键盘就能挣钱,多好。”伟雄笑着说:“其实也没那么轻松,至少没你想的那么轻松。”

伟雄不想多谈论自己的工作,只是大概告诉阿辉,他在一家智能写作公司工作,为客户提供文稿起草服务,有政府官员、企业高管,也有高校教授。说起以前在文星镇的日子,两人都有些唏嘘。镇上当年很热闹,大街小巷里都有许多小孩,孩子之间拉帮结派,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架。那个当年带他们玩的大哥,几年前意外去世,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其他的小伙伴,也失去联系。他和阿辉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也不会在这里碰面。他们举起啤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伟雄问阿辉:“你们爬那么高害不害怕?”阿辉说:“开始当然也怕,干得多就习惯了。”相比流水线上的工作,阿辉说他更愿意在户外,人在半空,视野开阔。在不同的高楼作业,就像在城市里飞来飞去。所以他更愿意被人称作飞鸟,而不是蜘蛛人。哦,飞鸟,倒是个不错的意象,或许可以写到稿子里。如果把蜘蛛人比喻为飞鸟,那么摩天大楼就是参天大树。城市里高矮不一的建筑,就像森林里高高低低的树木、灌木和草丛。人们就是生活在其间的动物,水泥森林的统治者、劳作者。说是统治,似乎有点高估自己。阿辉见他陷入沉思,便举起啤酒杯,再次碰撞。

他回过神来,突然对阿辉说:“下次你能带我去体验空中作业吗?”阿辉愣了一下才回复:“去看看可以,但不能随便上去,要先把高空作业证考出来。”阿辉说:“你不会想干这个活儿吧?这挣的是辛苦钱,哪有你在办公室待着好。”伟雄也说不清他为什么想去高处,也许他的前世是一只飞鸟,却困在牢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