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离开故土,周游世界,并见证所谓的文明时,我见到的情形,都和那天在木炭营地里见到的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文明又虚伪又血腥,比丛林还要危机四伏。那些年月在巴西街头游走,或者在雨林制砖工人睡觉的棚屋外潜行时,我所感受到的恐惧,数倍于在漆黑一片的丛林中迷路时的感受。
我潜入他们睡觉的屋子——一种由彩钢板搭建起来的简陋屋子,像密封的蒸笼。我对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们说,我是来搭救他们的时,最初得到的是一阵惊愕的反应,接着是大家的嗤笑。他们中的一员拥抱了我,对我说:“我们才不需要被搭救,我们是故意留在这里的。他们拿走我们的土地,我们不会轻易离开。”
我提醒他们,这些人有枪,杀人不眨眼。有人仰起头,露出雪一样白的牙齿和血一样红的牙龈,骄傲地表示监工们有枪,他们却有口水,很多口水。
每天夜里,我的兄弟姐妹们跑出去,装作上厕所,但是沿途经过监工们的住所时,会在墙角留下自己的唾液。每天出门干活,在上班路上,他们从口中悄无声息地飞出唾沫,让他们的房子塌掉,让他们的鞋子开裂,让他们的工具断开,让他们的汽车轮胎又干又瘪。
他们已在雅瓦里河谷发起叛乱,将木炭营一间又一间地摧毁。背地里,他们被其他部落的人私下里叫作“流口水的革命军”和“蚁人”。而木炭营主则把事情归咎于白蚁,每当一座木炭营开始腐朽,他们便报复性地在丛林中放火,为了铲除一座蚁丘不惜烧毁上百棵树木。我告诉我的同胞们,告诉他们这样的革命无济于事。
我告诉他们外面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这些人的本性,我们摧毁他们的方式,永远不及他们摧毁自己的效率来得高……就在我们争吵的时候,大约凌晨三点,一阵雷霆般的轰声从不远处传来,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呼救声。谈话被掐断,人们开始大叫、大笑,但事情发生得比他们预计的要快得多,他们脸上写满困惑。
火焰燃烧木头时噼噼啪啪的声音开始响彻夜空,骚乱帮了我的忙,他们终于决定随我逃亡。我们离开时,他们冲着自己的被褥、自己的床架、自己的屋子吐口水,有人高仰起脑袋,把口水用力吐到彩钢房的天花板,也有人往喉咙里灌水,然后酝酿出一大泡黏稠的,就像果冻一般的唾液,这些唾液里含有无数寄生在我们肠胃中的细菌,它们落在地板上,就像没有形状的火焰开始燃烧。
我们用尽全力吐唾沫,脸庞胀得就像一支支大茄子。在毁掉门锁后,我们一起冲了出去,一路上就像地震一般,建筑物不断坍塌并燃起火焰。我还记得兄弟们脸上讶异的表情,因为垮掉的不仅仅是看守的屋子和砖窑高炉,还有他们接触不到的区域——那是当地金矿主和木炭主的洋楼,那些双层的巴洛克风格宅邸纷纷向下倾颓,而窗帘像一节节燃烧的胳膊在夜中挥手。
原因后来才清楚:通过我同胞的唾液,微生物大量繁衍开来,在他们奴役的土人体内找到新的归宿,那些土人不仅有砖窑工人,还有宅邸里的仆人。每一次他们喝水,每一次他们吃饭,都在留下剧毒。他们全部成为我的兄弟和姐妹,他们中的人告诉我,最美味的枝形吊灯不是在欧洲,而是在那片雨林里,在属于“崩血”的宫廷式豪宅中。
后来,我指引他们登上船前往大西洋,前往传说中的特拉什岛国。遥望我的国土,那是由渔网、人字拖、塑料袋、矿泉水瓶扣环、乐高积木残片、遮阳伞尖盖构成,加以其他数百万种红的、蓝的、绿的、橙的、斑斓或斑驳的、坚硬或柔软的、片状或盖状的、块状或颗粒状的、巨大或细微的、长方或扁平的、扭曲的碎片。所有这些东西,构成的塑料王国或者说聚乙烯大陆或者说固态的呕吐物山,被我们踩在脚下,如一片广袤的沃土,如应许之地敞开在阳光与碧波的怀抱中。
我们用岛上的塑料板构建了房屋,运来物资,设置了自己的学校,通信设施。我们完全没有饮食系统,因为我们直接食用垃圾,并过滤海水后引用。
当然,并不是岛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顺利地被我们消化,我们总能找到一些材料,难以消化,甚至让我们生病。即便同样属于塑料,化学式与化学键的不同,也会要求不同种类的酶。
于是,每年,我们都会派遣人马去周游世界,寻找新型的微菌。在印度这片热土,我的收获颇为丰厚,而在和那个中国人交流之后,我已经选好下一个目的地。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在思考,如果再次遇到张先生我会说些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说,他父亲经历的折磨太过残忍,真相太过严酷。
我想我会向他介绍我的故乡,也会向他抒发离开故乡的感受。我永远记得和族人离开雨林的那个夜晚。记得在吉普车碾过的道路上,无数的昆虫开始向倾颓垮毁的制砖营地聚集,被踏过的苔藓与灌木在我们的身后编进黑暗绵密的针脚,猩猩偶尔发出的长啸,声音愈发嘹亮,树枝一根根垂下,而满抱的月亮升起。森林开始包围啃咬自己血肉的猎物,并用万古的寂静征服它们。
在那寂静中,我们,我是说我们所有人,每一个兄弟姐妹,都听到了它们的声音,所有生命在我们体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看到了那个未来,有那么一天,每一粒渣滓,每一颗最细微的颗粒,每一滴渗出的血液,都会被吸进土壤,汇合进雨林根系的胎动里。人类构筑的大厦将被啃食殆尽,食物链顶端的位置将会易主。
到那时,盛宴之上,也将有我们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