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5)

这天晚上,我吃得很饱。旅馆里已经有人在抱怨,说财物总是失窃,墙壁上不停出现缝隙,而晾在窗外的衣服总被咬出大洞。电线、水管三天两头坏掉,而一楼的地基上,已经开始出现令人不安的裂痕。整座旅馆就像一块生满了蛆的奶酪一样,从内部被一点点吃掉。

这一切并不全是我做的。毕竟,我也不想住在一栋危楼里。不过这些事情全部和张煌的父亲所见到的“怪物”不无关系。“怪物”在你的衣柜里,在你屋中的水管上,在你聚酯纤维毛毯的背面,在你用来装食物的塑料饭盒里,在你拿着的手机上,在你的笔记本电脑外壳上,在你毛发中或者你的鞋垫里,“怪物”无处不在……实际上,它们也在我的胃里。

相比身体庞大、寿命漫长的大型哺乳动物,小体型的生物更容易发生突进型的变异。它们的繁殖速度太快了,几乎每一代都会创造出一点新的东西。微生物率先发展出异食性,而通过寄生在其他动物的胃里,它们将这种异食性分享给我们。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人类的肠胃离开微生物几乎无法消化食物。在我们的细胞中,一种名叫线粒体的细胞器负责释放能量,而它其实是一种具有独立遗传物质的寄生体。

离开亚马孙雨林后,我乔装打扮,凭借一口好英语在里约热内卢讨生活。有一段时间,因为身无长物,我不得不在街头乞讨,或者就地取食。有一次,我在一条靠近阿萨西富人区的公园里捡垃圾,一个西装革履的白人男子坐在公园长凳上,正在读报纸。看到我,他的鼻子和眼睛皱成一团,他用英语说:“Parasite(寄生虫)。”

他的一条腿有毛病,脚踝位置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一根很长的手杖放在长椅背后。我装作听不懂他说的话,窜到他身边,捡起两个空空的可乐罐头,在我低头的瞬间,我朝着拐杖的塑料尖头吐出一小口唾沫,非常小的一口,这样他就不会听到声音,既听不到我吐口水的声音,也听不到唾沫中那些渺小的伙伴们,一点点蛀蚀塑料薄片的嘶嘶声。

十分钟后,我再次绕到他身边,刻意走近他,用西班牙语向他请求施舍。他合上报纸,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公园的阶梯下方挪动,并扑通一声向下摔去。因为楼梯是螺旋的,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但我那时打心眼里希望他一直摔下去,把脑袋摔成破碎的西瓜……这件事情很不对,我知道。但在那些日子,在丛林外面,我学会了强烈地恨。

我们都在学习新的东西,不止我,不止人类,我说的是一切万物都在学习。在过去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能够消化人造材料,尤其是化学材料的细菌,已经成为一股声势浩荡的微生物大军。毕竟,在人类的工业之臂下,地球的能量源从可以食用的有机物质,转移到大量经过化学处理的无机物质中。某种意义上,它们都是营养物质,只是难以吸收而已。

这些微生物也在寻求更安稳的环境,相比独自行动,寄生在主宰物种的肠胃里更加有利。相当一部分原始部落的遗民的肠胃环境没有被抗生素净化,于是得到它们的垂青,被它们寄生后,人们便得以分享它们的食物。就像白蚁被能够消化木质素的细菌寄生,我们则与能够消化人造物品的细菌合作。于是在悄无声息的夜晚,渺小的矮子开始撼动巨树。

流浪一段时间后,我学会了使用电脑、用键盘打字和上网。我还记得文森特所属的公益组织的名字,于是在网上给他们发送邮件。文森特在海外的朋友们就这样得知了我的去向。我先是去了加拿大,他们在那儿有一座实验室。接着去了夏威夷,那里有另一座实验室。这些人有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他们自称是特拉什岛国的公民。而特拉什岛国(TRASH ISLES)这个词汇的意思是“垃圾岛”。这个国家位于太平洋西经135度至西经155度、北纬35度至北纬42度之间,国土面积始终在变动,但表面积大约是英国的六倍。它是2018年在联合国正式注册的国家,不过也是一个没有居民的国家,因为实际上,它是一个漂流在海面上的,由各种人类垃圾汇合形成的人造岛屿。

他们告诉我,假如他们能够找到并人工繁育我肠胃里的微生物,也许终有一天,特拉什岛国会消失在地球上,甚至,文明将不再产生垃圾,不再制造污染,一切皆可食用……这是一个美丽的愿景,不是吗?可是等一下,仔细想一想,它真的有那么美丽吗?关于我们所做的那些实验,我不能多谈,我能够告诉你们的只是,实验最终被放弃。不是实验无法产生成果,而是那成果被认为难以承受。

实验结束以后,我恢复了自由。此时距离我逃离亚马孙雨林已经过去七年。我有钱,有知识,也不再害怕匪徒。我决定回到巴西去寻找我失散的同胞。虽然我在实验室认识的朋友都告诉我,被抓到木炭营的土着基本活不过半年,但我了解我的族人,我知道他们总会找到办法。

我回到里约热内卢,又向内陆前进,独自深入雅瓦里河谷。开着小型越野车,我走遍了河谷地带所有的木炭营,那些营地挤满了土匪一般的监工。每个木炭营都像地狱,这些营地的树林全部遭到砍伐,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个炉子,这些炉子就像一个个肥硕无脚、浑身充血的怪兽,它们吃下木头,制造出一片充满烟雾、酷热与荒凉的褐色土地,如同贫民窟里肆虐的湿疹。

工人们站在两米高的炉顶上,赤身裸体,露出满背的疤痕与水泡,他们必须冒着摔死或晕倒的风险,小心翼翼地将木头塞进炉膛。其余的人则在一旁用砖头和泥巴封死炉门,监视炉内的火势。并在火焰仍在燃烧时走入滚烫的炉内,清理残余的焦炭,大多数意外会发生在这个阶段,他们随时可能在里面失去意识,活活闷死。

我装作文盲,应聘成为一名制砖工人,签下了他们让我签的任何东西,然后开始干活。那些炭炉就像蚁丘一样,是用黏土做成的,有着尖尖的顶,热量惊人。在里面待了十分钟,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流下的汗水把衬衫变硬,就像一块硬纸板做的枷锁卡在脖子上面。那个地方就有这么热。面对这种处境,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你可以说,我甚至觉得这一切十分滑稽……他们惩罚我们将逝者变成食物的行为,但他们每天都在将活人生吞活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