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半年的时间,他和我们住在一起,但不能吃我们的食物,他对我们部落中的异食现象非常惊愕,而我们也是通过他的解释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人类只吃种类极其稀少的食物。在雨林中,排除动物的肉,几乎只剩下番薯、香蕉等有限的选择。他们之所以将垃圾到处乱扔原来也不是因为食物过剩。那些所谓的“食物”,都有极其神奇的用途,难怪它们设计得奇形怪状,扎嘴难嚼。
最初,文森特并不相信我们真的能够吸收那些垃圾中的营养。他将我们的行为称作“异食症”,根据他的解释,这是一种疾病,他非常激动地试着劝阻我们不要吃垃圾,因为他相信我们是在自杀。直到数个月后,他发现我们生龙活虎,才意识到我们在体质上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他开始研究我们的文化以及我们生活的环境。每天,他都在村落周围忙上忙下,一会儿检测水质,一会儿将土壤、金属或当地塑料垃圾的样本放进小塑料袋里密封。据说,他将大量的环境样本寄送到位于国外的实验室里,让他的科学家朋友进行检测。
文森特有一个“疯狂的”猜想:在他找到的样本中,存在着大量罕见的细菌,而这些细菌具备消化样本本身的能力,他甚至认为,在我们生活的环境里,出现了能够消化金属的细菌,能够消化塑料的细菌,能够消化木质素、土壤物质的细菌。
他后来告诉我,在21世纪初,人类已经发现了类似的异食性细菌,科学家在吃蜜蜡的蜡虫体内找到了能够消化树脂质的细菌。在废水池中找到了能够消化塑料瓶的细菌。在极端环境中出现的,可以消化金属的厌氧菌,也不断确认出现新的种类。
可惜的是,他们在这些样本里没有发现特别的东西,当然,文森特认为,他保管样本的方式有问题——这些细菌很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在运输途中死亡、降解。当然,文森特并不很在意,因为他相信,他寻找的那些细菌也同样生存在我们的肠道里,这些变异的寄生种类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只要他把我们中的一员带出雨林,我们自己就是最好的运输工具。科研团队将在我们的体内发现神奇的寄生菌,并确认新人类的诞生。
在文森特做出下一步举动前。部落和淘金业主之间的纷争正在激化。一个号称“崩血”的哥伦比亚人,每天凌晨时带着他的打手,开着吉普车来到村庄,用亮得吓人的探照灯照射我们所有人,并威胁我们,要求我们从“他的”土地上滚出去。
“崩血”有一头红色的毛发,十分醒目,看上去就像中国鬼怪画中的夜叉。文森特想要保护我们,他拍摄了“崩血”施虐现场的照片,打算公之于众。几天之后,文森特溺亡的尸体便在河谷中顺流而下,被正在河边玩耍的我(当时刚刚成年)找到,我将尸体背起,并带回了村落。
文森特死亡的真相,是事情半年过去之后“崩血”的一名手下回到里约后失口说出的。在事情发生的当时,引起国际关注的并不是笼罩在文森特头上的死亡阴云,而是巴西警察和救援者来到雅瓦里河谷,找到我的村落时发现的事情。我们这个部落有一个习俗,大家会吃下死掉的同族,或者受到尊敬的外来者,这是我们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的胃是森林的一部分,大地的一部分。万物经过肠胃,又回归大地,人类的肉和骨头又有什么特殊之处?通过吃下文森特,我们消化自己的悲伤。
显然,在那里,救援队员没有找到文森特的尸体,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发现村落中央有大量的血迹,和残留着人类骨头(我们本打算煲汤)的数个木盆。那时,我从文森特那里学到了一些英语,于是带着他们在村落中游走,告诉他们我们是在哪里剥下文森特的皮,在哪里砍下文森特的头。妇女们也比手比脚,七嘴八舌地嚷嚷,说她们是如何细致地将文森特的肚皮剖开,将内脏全部拿出,又往肋骨中填充大量的香料与水果。
我向他们介绍了盛宴举行的地方,一张露天摆放、血迹斑驳的木桌,上面还有尚未燃尽的蜡烛。我们男人烧烤从文森特的大腿和胳膊上割下的肉,女人和儿童则分食用内脏与大脑做的汤。大家在欢闹中度过了一夜。我很遗憾地告诉他们,很可惜,你们来得太晚,不能分享我们的盛宴。
留着达利式胡子的巴西警察朝天空开了一枪,荷枪实弹的警察朝我们扑过来,用橡胶裹缠的金属棍子猛砸我们的脑袋。我的同胞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多数没有反抗就被捆住,我仗着身手矫捷,冒着枪火逃进广袤的雨林中去了。后来才听说,他们在收集物证后没有过几天,就烧掉了村庄,将那片土地留给淘金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