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男孩就快要昏迷了,但他警醒自己,绝对不能放弃。他慢慢积攒起全身的力量,努力地、缓慢和坚强地爬起来,并试着慢慢站立。他不知道现在所处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村子和家里发生了什么。但可以想象,在成片大山垮塌的一瞬,这个乡村、镇子、县城和离此很远的地方,都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感。既然上天选择了战斗,那就必须要无畏地站起来,与之对抗!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了村里的玩伴和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那是一种不可割舍的情感和奋勇的力量。于是,他体内的血液像父亲一样燃烧了起来,越燃越烈。而在不断的积攒力量和燃烧的过程中,他觉得空气似乎稀薄了一些,大脑里像缺氧一般,他感觉到有些昏厥,意识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开始模糊,灵魂似乎在那一刻跳跃了起来,挣脱他的身子,一把扶住了他。像身子和灵魂,既融为一体,又可以在特殊时候独立的存在,可以做到脱离,相互搀扶和相互救助。
那个男孩不知在什么时候,终于站了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大河的边缘,河流很湍急。汹涌的河浪和怒吼的波涛,让他觉得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因为在很多年前,这条河流就挑衅过他的祖辈,但是结果呢,却被几根铁索和木板治得服服帖帖,再也没有任何的嚣张跋扈和张牙舞爪。接着,他发现湍急的大河之中,零星地散落着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距离岸边也不是特别的远,看起来也就仅仅七八米、十来米的样子吧,如果纵身一跳,完全可以一步跨过河岸。应该说,这是自然界中假想的天敌,在威胁这座州城和州城里的人们,说小一点,这是在威胁他的村庄和家园。他准备一跃而过,毕竟,这在他看来,什么大河什么滔天巨浪,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此刻,他再次想到了父亲和村里的玩伴以及老师同学,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关切和思念,决定自己一步跨过去,或者像一只飞翔的雄鹰,立即飞过去。
但就在这时,他发现这条巨大河流的上空,一群人站在左右岸边,朝着虚空抛出了一根粗大的绳索,一个头戴头盔、脚穿警靴、身穿黑色特警衣裤的年轻叔叔正倒悬在绳索上,不断地向前攀爬着。那姿势,好像挣脱了地心引力,向着对岸勇敢地冲了过去。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男孩并没有兴趣去细数。当时,他就在想,这根绳索和这群倒悬在绳索上跳舞的人,他们搭建起的,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窄、最细、最有弹性,但又是充满着最果敢坚定、希冀之光和欢欣鼓舞的“生命之桥”。其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通过绳索所搭建的生命桥,通过了那条河流。男孩好像用了一种隐秘的力量,也很快跟上了他们。他悄无声息,以至于那些人并未发现他。既然家园遭难了,他便有义务和责任,与这些远赴而来的警察、森林消防员一起参与救援。尽管他小,但却连续作出了匍匐、攀缘、前倾、扑倒、打挺、背动、小跑等一系列动作和姿态,防滑刺靴、头盔、面具、防割手套、手电筒、背包、帐篷、睡袋等工具,也在脑海中试了一试,觉得极为顺手,丝毫感觉不到有任何的不适和障碍。他谨慎而小心地冒险前行,随时注意着余震和山间滚石、塌方和泥石流的发生。此刻,他控制不住对自己亲人,以及那些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的人担忧,和救助她们的强烈渴望。
沿着奔腾的河流岸边,他继续往前。一路上,他看到身着橙红色衣服的森林消防员背着一个个受伤的人,这里边,有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有行动不便的老大爷,有头发凌乱却仍喊着孩子的阿姨和年轻妈妈,还有面色忧戚的小朋友,甚至于襁褓中的婴儿。他察觉到了地震破坏力带来的灾害的严重,很多不太明确具体方向的无声的爱的力量,在快速地聚集、凝聚,朝着这些受灾点和潜藏的风险之地奔赴而去,比如,他之前藏身的树木掩体,无数被毁坏的村庄和房舍,以及无数个废墟。突然之间,他觉察到了又是一阵摇晃,地动山摇之间,山崩地裂,那些山巅巨石,带着铺天盖地的滚滚泥沙,扑向山间公路,扑向峡谷和深涧……较之于先前,他觉得这次余震的毁坏力和伤害性,可能更大了,因为,这是距离前不久发生地震上的又一次灾难的叠加。他像一只敏捷而又吓蒙了的兔子,蹲坐在通往大山深处的林间小道上,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天地间发出的轰隆巨响,和巨响间略带细微差别的不同声音。地震带来的破坏,已经让原来的山体、山势和道路发生了改变,一时之间,没有了熟悉山峰的指引,没有了那些他认为熟悉的山峰上的大树作为参照物,他明显有些分不清楚方向了。他来不及分辨和细看,便跌跌撞撞地冲进一片林子——可能就是自己用树木做掩体的林子。余震波下,倾斜而交叉的树木那“丫”字形或“井”字形,似乎没有那么牢固了,毕竟,即便万物有灵,可树木始终还是树木,哪怕它是有灵的树木,也经受不住持续不断的天地震颤。他那娇嫩的皮肤,被树枝和滚下的泥沙划破了。遗传了父亲那大山与阳光一样的笑脸上,脸色虽然坚毅,但比之此前,却多了几分苍白。他把双手拱在头顶,像个“八”字一样保护着脑袋;因为逼仄空间的原因,空气变得更为稀薄了,它们不能像风儿和水流一样,自由地吹进来、漫进来。小男孩他看了看自己,他的呼吸还算平稳,却又细弱了一些;小心脏持续地跳着,一跳与一跳之间的频率也还算正常。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自己把自己拽出来,然后安全地带回去!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这片林子里,试图找个向阳的出口,可以钻出去。他觉得如果灵魂能够钻出去,那欲灵魂相连的身体,也很带出去。但是,那些平日里与他嬉戏的鸟雀,此刻不来和他聊天了;阳光也像去午休或打盹了一样,害羞地躲了起来,穿不透泥沙、巨石及由多根树木搭建起的临时空间。他怀疑,逼仄空间如果撑不住,就会变得越来越小,甚至会在某一刻变成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房间,把他永久地关在里面。
他的昏迷状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过了不知又多久,感到自己的意志在与周边诡异的轰隆声的抗衡越来越弱的时候,他终于扛不住倦意,疲惫不堪地睡着了。在睡着时,他作了一个短暂的梦,梦到了村里新修的住房前后,父亲在焦急万分地找他,不断地换着他的小名。甚至,他听见了父亲嘴里喊着的“孩子”的声音。惶恐的黑和喊声,让他看得出父亲忧心如焚和为他而心碎。但是,在梦中,他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归路。奇怪的是,或许是口渴,或许是因为中午吃完饭消化后需要排泄,他又被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