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记(3)

他又一次努力地站起身来。湿润的泥土,在没有阳光照射的时候,反倒生出一阵人体的寒意,令他暂时忘记了心中对黑暗的恐惧。也不知是基本哪种不确定的本能,抑或是某种信念,支撑着他来到一处绝壁的悬崖。上边,是山体滑落后光秃秃的峭壁,没有一棵树木、一颗青草,坡度近乎垂直;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河谷,看不见滔滔河水是否已被滚石征服,或者被其无情地阻断及掩埋。但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虚空之中,却开来了几台挖掘机。是的,他觉得应该给开挖掘机的叔叔阿姨道一句歉,因为他的确没有看清楚具体数量——但这绝对是欢欣的希望之光!只见挖掘机抓住一块块滚落的巨石,然后狠命地抱起,像宣泄着内心仇恨一般把它抛向了峡谷深涧;而那些随同巨石滚落的土丘、泥沙,却被抱起、铲平,而后用来堆坑、填方,继而铺平道路。男孩想着,这些曾经滋养过大山村民和山中生灵的泥土,怎么就一下和滚石混在了一起呢?它是不是因为地震,而无力地屈服并与滚石一并滑落,或者说,在滚石滚落时也曾在悬空中拉了它一把,只是力气太小而未拉住!男孩好奇地把眼光投向了绝壁悬崖的中间,轰隆隆的声音,此刻成了这片大山最美最险的协奏曲——他确定不是独奏,而是和大渡河边、那震中深处、那无数的废墟中的救援声,以及空中飞翔的直升机的声音,形成了一个个天籁般的音符,代替那些哀鸣、惨叫和哭泣!

从已经被开通生命救援通道的绝壁上退下来,男孩又费力地走进了悬崖前后的树丛。他尝试着从中穿过,这样就可以回到村子并见到父亲。刚才在梦中,父亲的焦急和无奈,太让他揪心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打通了生命通道的路上,穿着各式衣服的人,陆续多了起来。这让小男孩特别欣喜。有可能是在树木形成的临时掩体里待了太久,他的注意力悄然发生了改变。他没有像平时一样,礼貌地向这些行色匆匆的人问好或打招呼。远方,余震后的垮塌还在不断发生;近处,废墟中传来的呼救声,一声比一声弱。男孩看着听着,内心里开始有些惧怕起黝黑的树林来,他怕这些黝黑的色泽如果再配上暮光,那种幽深中的黑暗就会慢慢笼罩并袭来,令人更加地不寒而栗。

他想,必须要在暮光来临之前走出去才行!他加快了脚步,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也时快时慢,而模糊的眼光之中不知道何时竟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这突发的情景吓坏了男孩本人,他不相信自己示弱了、哭泣了,更没有觉得自己会面临绝望和放弃。他想快些逃离这片树林和这几棵遮挡住自己的树,因为,空气已经变得越来越稀薄了。他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那些救援者的声音和脚步影响了自己的呼吸。突然间,他看到自己的前方有奇怪的东西正在移动。在他看来,可能是某种体型与他大小、但嗅觉肯定比他灵敏的一只狗,或是一双及几双孔武有力的大手,甚至是一把手电筒在树林、房舍和废墟间投下的虚光也说不定。在他的模糊意识中,他不敢确认和确定,尽管他先前在河流上空见过特警,但他对搜救犬还一无所知。毕竟,他想象中狗的样子都差不多吧。再说了,怎么会一下子就有了橄榄绿、橙红色、黑色、白色,乃至于灰色、青蓝色和村子里彝族同胞的服饰?他判断着这些颜色,更判断着这些距离,想着是不是彩虹的颜色,或者是去往天堂时,上天给人间留下的令人怀想的颜色。

一半出于惊奇,而另一半则处于恐惧。他自然不知道这正是解放军、森林消防员、警察、医护人员、志愿者和当地的村民,在他昏迷和震区灾民受灾的时候,全都一同参与了救援。

男孩子终于靠近了一些,他要努力地看清那些手,那些颜色。整个过程,推进得很小心、很慢,也很令人揪心。外面的人,可能怕滚石再次移动、滚落,砸中树木从而使其断裂,或是怕泥沙经不住这样的气氛和胆战心惊,从而偷偷开溜和钻进空隙,堵死了受灾者一息尚存的生还空间。他们从上边,从左边、右边,从前边、后边,甚至于从下边,小心翼翼地刨挖——因为男孩知道,这狭小而逼仄的空间是临时性的,是不牢靠和稳固的!

他觉得,如果把这个临时的空间比作一个鸟巢和爱的核心的话,那么,这些人就是鸟爸爸鸟妈妈。他们各自都在暗中加油、鼓劲,像一个个与时间和危险赛跑的人,与自己比、与同行之人比、与天地比,与悬崖峭壁比,与废墟和即将到来的黑暗比。从四面八方,不对,是四面十方涌来的细小而温情的力量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他感受到了这种爱的气息!

他觉得自己实在有些疲倦和调皮!他感到自己不能喊、不能打招呼,但是意识却可以漂移,虽然在昏迷中,但他还是努力地通过掩体的缝隙,偷瞄了几眼。此刻,一群人正在用他们的手和膝盖匍匐在地上。他们的腰上,系着急救包;他们的双手,在废墟一样的掩体上刨挖;他们的膝盖,扎在石块石子和瓦砾上;他们的额头,汗水直淌。旁边,还有扩胸器、急救垫和担架等应急救援设备。他们在面对每一捧刨挖开的泥土与瓦砾时,都会不自禁地颤抖一下;随着探测仪的显示和搜救犬的打转、犬叫,他们又感到庆幸,眼中再次充满了希冀。他们拼命而忘我地做着这一切,向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一步一步地往前,一点一点地递进。随后,男孩把视野放得更开了一些,他终于发现那种充满悲凉与悲悯性的壮观:一个人,两个人,一小队人,他们在划定的搜寻区内搜救;又一小组人,一小队人,一大队人,在前赴后继,拼死奋战。时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停下来测探搜寻,另一部分人则会快步跟上,绕开他们,然后继续前行和展开救援行动。他们成千上万地紧急出动,队伍在群山和峡谷中分散开来,在树木和废墟中蔓延开来,仿佛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