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连长(三题)

袁连长的手表

袁连长从战争年代带过来两样东西——手表、手枪。

先说手表。

袁连长的脑袋特别大,剃了板刷头。收工了,他顺路在渠水里洗个头,回到家,头发已干。我认为,他的头发多留点,可能更有风度。他说,战争年代,中了弹,好处理伤口。我说,现在是和平年代了。他说,跟天斗,不如跟地斗,也是打仗。

袁连长习惯把军事术语用在农业上。比如,春耕春播,他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打响春耕生产的第一场重要战役。”比如,夏天,稻田拔草,他说:“干净彻底地歼灭杂草。”农忙的关键时节,他组织“突击队”,举行“大会战”。他还授予我们接受教育的高中毕业生“青年突击队”的锦旗。

我们连队,农业生产各项指标总是跑在全团前边,可是,袁连长的几个搭档像走马灯般升上去了,而他却“原地踏步踏”,多年后他离休时还是个连长,职工都叫他袁大头。

袁连长是1941年参加的八路军,资格老,性格直,脾气躁。1942年,他就当了排长;解放战争初期,他当了连长,反复过几次。

有一次,师长点兵点将,直接给他下达命令,让他带领那个加强连,坚守一个关系整个战役成败的阵地,而且,必须坚守24小时。袁连长的那个连,能攻能守,出了名。

袁连长提了个要求:“没有表,咋掌握时间?”

师长派通讯员把自己的手表送到袁连长的手里。

袁连长指挥连队,击退了五倍于己方的敌人。敌人在飞机、大炮助战下数次疯狂进攻,连队打得只剩半个连,敌人仍然靠不近。手榴弹、子弹差不多消耗殆尽了,袁连长一看手表,24个小时已过了几分钟——他挨着时间打。

袁连长在打退敌人进攻的间隙,迅速带领剩下的战士撤出战斗。

结果,后续部队来接替阵地时,阵地已被敌人占领。后续的那个连,伤亡惨重。

袁连长去师部报到——完成了预定的任务。师长兜头一盆凉水地训斥:“战役结束了我再找你算账!现在,去把你丢了的阵地,再夺回来。”

袁连长抬起手腕,说:“命令坚守24个小时,我可一分钟也没少。”

团长说:“你的手表有毛病。”

袁连长说:“师长的手表,到了我手里咋有毛病?”他对师长说:“补充了弹药,师长,你说,给我多少时间,重新夺回阵地?”

袁连长组织了突击队,趁着夜色,夺回了阵地。他划着火柴看手表,比师长命令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他脸上有虫爬的感觉,一抹,又红又黏——受伤,流血了。他说:“以前,子弹都是绕开我飞。”那以后,他留了平头。

战役胜利结束,幸亏那个阵地失而复得。团长通知他开会,他到了团部,团长要他跟着去师部。团长的脸像打了败仗一样难看。

到了师部,门口的警卫收掉了袁连长的手枪。师长、参谋长已在会议室里。他感觉气氛不对,比他预想的还要差。

参谋长说:“你检讨,为什么临阵脱逃,当逃兵?”

袁连长说:“我接受的任务,是坚守24小时,我看了手表才撤离,怎么成了临阵脱逃?”

参谋长恼火了,掏出手枪,说:“千里之堤,差一点溃于蚁穴。”

袁连长说:“你为什么不追究没有按时接替我们的部队的责任?我一个连,拼得几乎只剩我这光杆连长了。”

参谋长说:“战场上当逃兵,可以枪毙。”

袁连长拔出手枪对着参谋长,一副同归于尽的样子。他临行前借了躺在医院里的指导员的手枪。

团长立即插进两支手枪的中间,说:“现在,撤销你连长的职务,下连队当战士。”

袁连长交出手枪,摘下手表,说:“这个表,到我手里就不准了。”

师长说:“回去反省,戴上手表,白送给你,留个纪念。”

后来,他在战斗中多次立功受奖,又从班长、排长回到连长的位置。他习惯用师长赠送的手表,跟营长、团长对表,他总是觉得自己的手表不准,担心延误了战机。他有句口头禅:官大表准。

1974年,稻田里“突击”拔草,我的手表已到了收工的时间,我提醒从田埂走过来的袁连长。他看看西边的太阳,说:“你是不是把表拨快了?!”

我说:“袁连长,你的手表慢了,已走了那么多年了,该换个年轻的手表了。”

袁连长说:“别想偷懒,以我为准。”

我说:“官大表准。”

袁连长笑了,进了我这块稻田,肩并肩一起拔草。

田头的高音喇叭,传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报时了。我说:“连长,你的表慢了半个小时。”

袁连长难得有笑容,他笑着说:“要想丰收,就得拔草。”